“坐好坐好,跟誰大小聲!”諸葛然拐杖大力敲著桌子,若是以往,齊小房定然嚇得乖乖坐下,此時竟不理會,只是不住叫。諸葛然嘆口氣,道:“連阿爹的話都不聽,義父以后不喜歡你了。”
見齊小房安靜下來,諸葛然才道:“你不喜歡的事很多,不能由著你,如果繼續(xù)鬧,只能讓你景風哥哥把你帶走了。”
“我喜歡景風哥哥,但我不要離開義父!”
“那你就乖乖過日子。”諸葛然提高音量,“乖乖跟在你義父身邊,乖乖聽話,等過幾年再說。”
他拿出另一只酒壺放在桌上:“喝酒,喝到睡著就不會那么難受了。”諸葛然替她滿上一杯,“快喝。”
齊小房默默喝下,諸葛然又滿上:“再喝。”
“義父說我不能喝醉。”
“你要先喝過才知道喝多少會醉,以后才有個量,知道不能喝過頭,不然你知道自已喝多少會醉?阿爹在這,不用擔心。”
齊小房似懂非懂。
“阿爹在這,你放心喝。”諸葛然又把杯子推向前去。
一杯接著一杯,諸葛然也不勸她,只挑些沒緊要的話說,齊小房越喝腦袋越昏沉,抱怨道:“阿爹,小房頭好昏。”說著又嘻嘻笑著,只覺內(nèi)心忽喜忽悲,忽憂忽痛,想放聲大哭大叫,又要大笑大鬧,忽地就不醒人事。
“怎么才來接她?”諸葛然抱怨。
齊子概看著趴在桌上的齊小房,坐在側(cè)邊桌上:“跟朱爺談了會事。青城會做人,已經(jīng)派人送來銀子當表率。”
“表的個屌率!”諸葛然罵道,“用其他七家的銀兩賣人情!我以前就知道那繡花枕頭里都是針,比他爹還會裝傻!”
他看齊子概面色不善,問道:“跟朱爺不對盤?”
“我覺得朱爺有些想法……怎么沒酒了?”
“有一壇算在你女兒頭上。”諸葛然指了指齊小房。
“這娃兒能喝一壇?小猴兒中飽私囊!王歌,再打壇酒來!”
“朱爺想做什么?”諸葛倒了杯水醒酒。
“他想在天水派加駐鐵劍銀衛(wèi),說是為了保護碼頭,這碼頭還不見影呢。”
“就算有昆侖共議,老嚴也不會割地。”諸葛然說道,“華山連少林都不讓,會乖乖讓出漢南?最多又一塊孤墳地。說起來,沈玉傾這手可夠賊,他租借漢水碼頭,鐵劍銀衛(wèi)要用就得占,占了就得跟華山起沖突。華山已經(jīng)夠招罪少林,還得招罪崆峒?這手老嚴可不好破。”
“你管得著?”
諸葛然哼了一聲。躲藏在這,就算看清天下大勢也跟他無關(guān),他沒丁點影響力,有志難伸,只得接著問:“所以朱爺怎么打算?”
“他打算派人跟青城談租借碼頭的事,調(diào)鐵劍銀衛(wèi)往天水恫嚇華山。”
“你不贊成?”
“鐵劍銀衛(wèi)是守關(guān)重鎮(zhèn),天險只是倚仗。”齊子概臉色凝重。他或許不算聰明絕頂,但如果以為他不會兵法不會打仗,那便看錯他了,不會打仗,就算親兄長是掌門,在共議堂前也拿不到武部總指的職位。
“調(diào)動鐵劍銀衛(wèi)會讓守關(guān)兵力大減,我不贊成,若是在漢南跟華山鬧出動靜……”
“朱爺就是不想鬧出動靜。”諸葛然道,“派重兵駐守天水,華山才會警惕,還有機會不動兵,要不華山會以為崆峒打算隔山觀虎斗,青城要接收漢南就難,青城接收不了漢南,你們碼頭就沒戲,真得幫青城出兵才能有好處。”
“生戍邊關(guān),死為劍魂。”齊子概說道,“明知蠻族蠢蠢欲動還要調(diào)兵離開邊關(guān)?除開鐵劍銀衛(wèi),崆峒還有其他門派,門派下都有弟子,那些人可以調(diào)動。”
“現(xiàn)在九大家誰把蠻族當回事?”
“鐵劍銀衛(wèi)是兵。”齊子概說道,“百姓不把外敵當回事,但兵不能真當沒這回事。”
諸葛然沉吟半晌,他摸不清朱指瑕底細,調(diào)動鐵劍銀衛(wèi)是有什么盤算,齊子概是察覺到什么了才不愿答應?
“關(guān)外有消息?”
“死間傳來,說關(guān)外又出現(xiàn)哈金!”
“哈金?”諸葛然一愣:“薩爾哈金?”
“小猴兒不會不知道哈金是什么意思吧。”
“我當然知道。”諸葛然手杖頓了一下地,他知道朱指瑕為什么隱瞞這事,關(guān)外動靜越大,越有理由困住鐵劍銀衛(wèi)。
何況就算說了又怎樣?九大家會因此同仇敵愾?諸葛然可不相信這種事。或許戰(zhàn)敗的華山丐幫會高喊共抗外敵,但不會改變太多局勢。
“議堂怎么說?”
“萬里兄也不贊成分兵,馬掌兵也不贊成,不知道其他人想法,掌門要開議堂討論。”齊子概想了想,“我得說服幾個人支持我。”
“這是跟朱爺作對。”
“各有想法罷了。掌門說了算,崆峒就用不著議堂了。”齊子概攤手,“要不小猴兒幫忙想幾個法子,讓支持我的人多些?”
諸葛然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臭猩猩,你想當英雄不能拖別人下水。真以為九大家會一直供養(yǎng)崆峒?這都過去幾十年,你還看不清楚?”他望向齊小房,“你說我算計多,把人心算失了,我認,你當好人要是也把人心失了,不是比我更蠢?”
齊子概沉吟片刻,道:“把世道弄壞的都是聰明人。”
“蠢人不幫著砸,世道也不會這么崎嶇。”
王歌取來酒,諸葛然斟了杯自顧自喝:“小房你打算怎么處置?”
“我打算娶個媳婦,往后好照顧她。”
諸葛然不以為然:“睜著眼睛裝瞎。”
“她還小,以后會遇著喜歡的人。”齊子概摸摸下巴,“我?guī)厝チ恕!?
“我倒是想知道有誰比你合適。再說了,你找人照顧小房不是拖人下水?”諸葛然翻了個白眼,“想仔細,別害人害已,哪家好姑娘倒霉受罪該被你拉去墊背。”
齊子概哈哈一笑,將小房背起:“她今天不聽話,私下來找你,幸好沒被人發(fā)現(xiàn),醒后我可要罵她。”
時近中午,大片陽光灑在雪地上,小白奔到面前彎下馬身,齊子概怕馬匹顛簸把小房驚醒,輕撫馬背。“不用你。”說著大踏步往崆峒城走去,小白四蹄緩踏跟在身后,在雪地上留下一行長長的足跡。
齊小房昏昏沉沉感覺到溫暖,知道是義父來帶她回家。她覺得好舒服,好安心,用力向前抱住,低聲喊著:“義父……”
“嗯。”齊子概隨口應了一聲:“以后別一個人去找娘,他現(xiàn)在比崆峒城里的臭蟲還惹人厭,被抓著得被捏死。”
“我不要娘……我只要義父……”齊小房說著。
“可義父還是得找個老婆啊。”齊子概笑道,“小房以后也會找著個能照顧你的人。”
“小房以后都聽話,義父不要找娘,小房也不要別人照顧。”齊小房說著,腦袋昏沉沉的,“義父陪著小房就好。”
“傻孩子,那義父不在,誰照顧你?”
“小房不能沒有義父……”齊小房說完又沉沉睡去。
齊小房是餓醒的,醒來推開房門,客廳桌上已放著烙餅、羊肉、大蔥、面疙瘩。
阿爹說的沒錯,喝醉醒了,心里真的好受些,齊小房躡手躡腳推開義父房門,只見齊子概躺在炕上呼呼大睡,鼾聲大作,這才安下心。
兩天后,齊小房起床就見義父著件整齊藍衫,披著皮裘,連胡子頭發(fā)都整理干凈。
“小房,幫義父把皮靴擦亮。”
齊小房應了一聲,她很少見義父收拾得這么整齊:“義父要出門?”
“兩天后中午回來。”齊子概提起一只靴子,一邊刷靴,一邊吩咐,“你待在屋里,把我昨晚換的衣服洗了。”
齊小房又不安起來:“義父要去哪里?小房也要去!”
齊子概頓了一下,道:“答應你伯母的事不能不去。不過義父答應小房,不會替小房找娘。”
齊小房大喜過望,撲上去緊緊摟著齊子概脖子,齊子概輕輕將她推開:“說過只能挽著手。”
齊小房用力點頭,喜形于色,連“嗯”了幾聲。
諸葛然說得沒錯,齊子概心想,要是小房的事發(fā)了,娶媳婦就是害人。只是這次相親原是齊子概開口讓嫂子安排,現(xiàn)在婉拒得讓嫂子難堪,反正也就兩三天的事,不如去走個過場,之后再推拒就是。
馬匹揚塵遠去,晴空碧藍如洗,土堡里百姓清理積雪,清出市集需要的空地。年關(guān)將近,正是要籌辦年貨的時節(jié),街上人多了起來。
齊小房如常替義父洗衣補衣,手工算不上好,比三年前已是大有進步,她一早上忙碌完就去找甘鐵池說話。
甘鐵池將剛抄錄的金剛經(jīng)經(jīng)文貼在墻上,這是李景風當初為了治他瘋病的布置,他恢復之后依然有將經(jīng)文貼在墻上的習慣。齊小房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抄這些,她只認識薩神,但義父說薩神是邪神。
甘鐵池問道:“今天很開心?”
齊小房點頭,忽地問:“佛祖是什么神?”
“佛祖不是神,是覺者。”
齊小房瞪大眼睛不懂。
“佛是領(lǐng)悟世間一切法的人。”甘鐵池解釋,“覺者就是從苦與煩惱中解脫的人。”
“不是神為什么要拜他?”
“因為他已經(jīng)領(lǐng)悟了,所以我們請他幫忙看著我們。其實……不拜也行,你總會覺悟的,這世上所有人,只要給足夠時間,最后都會覺悟。”
“什么是覺悟?”
“就是領(lǐng)悟世上所有的道理,知道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假的。”
看見齊小房比霧還迷茫的眼神,甘鐵池一笑:“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有天妳把什么都放下了,就不會覺得害怕。”
“為什么不害怕?”
“因為你懂了,把手張開,里頭什么都沒有,合起來,里頭還是什么都沒有,你本來就沒有,最后還是沒有。”
“嗯……那既然什么都沒有了,那為什么還要拜佛?”她其實想問,佛跟薩神哪個比較能保佑人?但薩神是禁忌,不能提起。
甘鐵池哈哈大笑:“以后慢慢說。”
暮色四合,齊小房已回房。甘鐵池將新抄寫的佛經(jīng)貼在墻上。墻上已是密密麻麻,這幾年里,他手書過金剛經(jīng)、藥師經(jīng)、楞嚴經(jīng)……他把能抄寫的經(jīng)文都抄過,墻壁上的經(jīng)文已貼滿厚厚一層。
他轉(zhuǎn)過頭,看見徒弟馬成剛跟向英才坐在甘祺祺左右,兩人還在爭執(zhí)。
而甘祺祺就坐在他抄寫心經(jīng)的案桌旁,正在為他磨墨,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爹笑。
三個人胸口都淌著血。
他揉揉眼睛,捏著太陽穴,再睜開眼時,他看見頭破血流的向海坐在屋角,像在埋怨:“你真的不鑄造兵器了?”
他搖搖頭,熄燈前,默頌今日抄寫的經(jīng)文。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他跟小姑娘說,佛是覺者,但他自已一直沒放下。醒著時,他偶而會看見他們,睡著時,也時常夢見他們,夢見他們的死狀,夢見她們的抱怨與不甘,醒來他會內(nèi)疚,自責,懊悔。
因愛故生憂……
但比起那些將他驚醒的惡夢,他更害怕夢見那年的鑄房,他聽見鐵錘敲打的聲音,掛著兩條鼻涕痕的孩子在大聲爭吵,爭論誰的父親才是最好的鑄手。他更怕夢見他為甘祺祺買新衣,將她寵成掌心的寶貝,夢見兩個徒弟為他打下手,一個鼓風,一個捶鐵。
吹熄燈火后,房間里一片黑暗,他感到恐懼。他一直在適應這種恐懼,試著學會習慣害怕。
因愛故生怖……
不知怎地,他想起那個人。
今晚,他依然糾纏在夢中,忽地驚醒。再次默頌經(jīng)文。
若離于愛者……
“你平靜了嗎?”
一個明明不熟悉卻永遠不會忘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甘鐵池悚然一驚,坐起身來。窗戶早被經(jīng)文糊得不見光,黑暗中那聲音悠悠飄蕩……
“還記得我嗎?”
他顫著聲:“記得……”
他在黑暗中,像是與鬼魅說話。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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