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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鹽梅之寄》

<?xmlversion='1.0'encoding='utf-8'standalone='no'>\rw3cdtdxhtml&gt;\r\r\r\r<title></title>\r\r\r\r\r<h1id="heading_id_2">外傳《鹽梅之寄》</h1>

昆侖八十七年三月春

深綠色海浪打到岸上,化成白色的碎泡。

“我一直以為海是藍色的。”文若善遠眺著,更遠一點的地方是沙青色,但岸邊卻是翠綠色,這大概是跟深淺有關。他拎著鞋襪,踩在海沙感覺跟踩在爛泥相似,不過沒有軟泥那種陷足感,也比爛泥干凈。

“你說之前在煙城看過海?”文若善回頭問,“那兒的海也是綠色的?”

“深藍,帶著一點黑。”如同往常,謝孤白回答漫不經心,如同往常,但答的仔細,“我那時站在石崖上往下望,靠近礁石的地方海浪看起來更洶涌。”

“站在崖上?你沒走下來?”

“泥沙鉆進腳底很不舒服。”

“但你都來到海邊了,不是應該踩踩海邊的沙子?”文若善道,“脫鞋子就行了。”

“從沙礫的大小看來,應該跟綠洲附近差不多,或者介于泥濘跟雨后的沙漠之間。”

“但是那里一定沒有鹽的味道,還有海水拍打腳背的涼爽。”

“我曾經把腳埋進沙洲的池塘里,我覺得一樣。鹽的味道我在這里就能聞到。”

“你想說你以前也有童心?”文若善調侃,“你那時年紀一定很小,說不定都不到十歲。”

“我會揣摩,能猜出站在你那兒的感覺。”

“你能揣摩我的感覺?”

謝孤白點點頭:“我猜你想出海,我建議不要。小船很晃,大船很招搖。”

謝孤白說得沒錯,就算把靴子拎在手上,細風仍將碎沙帶進靴底硌腳,總有惱人的細碎沾上衣服,而且小船真的很晃,他趴在船沿把一天的食物還給大海。

他用手巾擦去嘴角穢物,他想離岸更遠,直到看不到陸地,那更有寄蜉蝣于天地之感,他在長江有過這樣的經歷,但那時還能藉著上下游分清兩岸方向,還知道自已身處何處。真正海天一色,茫然無措是種怎樣的感覺?

“我們如果過了海一直走會怎樣?”文若善問,即便聰明如謝孤白,他相信也沒有肯定的答案。

“我不知道,但我想最后還是會找到陸地。”謝孤白端坐在船艙里,臉色慘白,雖然沒有像自已那樣吐得昏天暗地,但肯定也在忍耐暈船的不適。

“那里會是哪?”文若善又問。

“有人的地方最后都一樣,頂多就是說的話不一樣,寫的字不一樣。”謝孤白回答。

“到密個地方,溝巢會攏會通。”船夫操著濃重的鄉音插嘴,“有巢水的地方攏有巢地人。”

文若善問了幾次才聽懂他的意思是“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地人”粵地沿海不富裕,許多人渡海覓地開墾,到了當地便成家立業,結幫拉派,所以潮地人豪語自夸,無論離海多遠,只要那里有潮水,就能找到會說潮語的同鄉。

這樣的掌故文若善不曾聽聞,他在隴地,出了關便是蠻族地盤,就算要遷徙也是往華山或唐門地界,聽船夫說,那些離海人的后代偶爾也會回鄉祭祖,至少三代,三代之后才會漸漸不聞聲息。

文若善想往更遠處去,不過船夫卻拒絕,怕遇上海盜,怕暴雨,這艘小船也扛不住風浪。

在海上起伏一番,文若善踏上平實的土地時感到暈眩。

“接著要往去端州。”文若善抬頭問謝孤白,“你打算怎么走?”

“你這么愛坐船,就搭船吧。”

水路還是比陸路更快,勘查地形繁瑣艱難,要把一方道路跟山川風貌記載下來,至少得十馀年之功,自已寫隴與山記,是先參考前人筆記與地圖,在各方記載有矛盾處,再作實地勘驗,補上缺漏,訪談當地人士,這才完整了隴地風貌,但要說完整,總有人煙罕至的隱蔽處是自已所不知。

文若善清楚時間不多,認真勘查地形,再給十年也不夠,打仗離不開水路,沿著水路勘查要地最有用,與謝孤白游歷這段日子,多半是沿江河而走,一來便捷,二來實用,粵江水系是南方最重要一條經絡,那是非走不可。

不過過往搭船,多半是隨著商船,這回兩人卻遇上難,粵地偏僻,蠻族未入關之前,粵地便是前個蠻荒之地,商船不多,兩人沒趕上船期,至少要等上七八天。南方濕熱,又正值雨季,文若善是北方人住不慣,謝孤白雖然嘴上不說,但瞧他被蚊蟲咬的滿頭包的狼狽模樣,估計也不想久待。

他們雇了艘船,放得下馬匹與行李,還有兩個房間,這開支太大,得謝孤白會鈔。

經過武當那一回,他就知道謝孤白有錢,他的富裕不是窮奢極欲之類的舉止,他當然有一擲千金的本事,畢竟請得起夜榜當護衛。他不節儉,但也不鋪張,讓文若善覺得古怪的是——他錢從哪來?不是怎么掙來的事,是錢怎么到他手上的事。

就以自已來說,這趟旅程一去經年,出門帶的銀兩早已告罄,畢竟沒人會帶著幾百兩銀票出門,文家在家鄉也是許多人眼中有“使不完的銀子”的富戶,但文若善想討錢,就必須寫信回家,告知自已要去哪里,請家人寄銀票至當地驛站,文若善再去取銀兩,每回等銀票送來總要耽擱幾天,文若善自覺不事生產,父母尚在而遠游已是不孝,寫信向家里索要旅費更是慚愧,總覺得自已像個紈褲子弟,日日向父兄索討,因此也從不寫要多少,估計二哥琢磨到他這心思,每回寄來的銀子并不多,讓自已多寫幾回家書,也算報個平安。

武當遭劫那回,文若善就知道謝孤白身上有多少銀票,別說支度至今,離開武當三個月就該告罄,可自已從沒見過謝孤白向家里寫信,謝孤白總能掏出銀票,好像到哪都能討到錢似的,這就沒道理。

問起謝孤白,他便回答:“路上有經過家中產業,就拿些零花。”

聽著就是個敷衍的借口。

唯一可疑之處,就是謝孤白偶爾會獨自散步,文若善試著偷偷跟蹤他幾回,偏生不巧,每回都會撞上事被拖延,丟了謝孤白蹤跡。

文若善趴在舟邊沉思著,謝孤白到底哪來的錢?謝孤白見他發呆,問道:“琢磨什么事?”

“徐家的三兒子你覺得怎樣?”他隨口回應,也是真想問。

“徐少昀?”謝孤白立刻搖頭,“是個好人,而且據說也很有才干,不少人夸獎他,除了蒲縣當地人之外。”

“徐幫主的兒子肯定會有才干,畢竟他比別人有機會糾正自已犯的錯,可他還是犯了徐幫主都補救不了的大錯。”

“放艇戶上岸是仁心,人都會犯錯,他還年輕。”

“如果他有準備繼承徐幫主位置,他就會更謹慎,他沒那個野心,而且喪志,成親之后就放棄幫中事務。目前看來,他只有武功方面算得上出色。有人認為他在九大家年輕一輩中武功最好。”

文若善沒有繼續與謝孤白討論下去,畢竟九大家還未走遍,不過提到艇戶,文若善問道:“我以為你會想去探探艇戶的狀況,他們是海外一霸。”

“艇戶也分勢力,陳海嚎率領的船隊最老也最大,也最惡名昭彰,如果他們能對徐少昀恩將仇報,那去見他們就太冒險。”

而且難以驅使,文若善也猜著理由,艇戶不是九大家,勢力薄弱,但靠著海面廣闊,熟悉海性,因此難以追捕,他們當中的好人極好,捕魚采蠣,用漁貨與岸上百姓交易日常用品,這些人會被欺負,被漁民擄掠,也是沿海門派想邀戰功時最好的對象,另一群是海盜,這就反過來,他們欺負沿岸漁民,搶奪魚獲,甚至上岸劫掠村莊婦女。不找個安全的地方,跟這些人往來確實太冒險。

這是個死結,艇戶如果想當良民,就會被欺負,被欺負的艇戶怒而成為海盜,成群結隊去欺負善良百姓,善良百姓被欺負了,便讓門派去剿海盜,門派想避免死傷,就只會圍剿無辜艇戶,避開真正的大隊伍。

想來想去,好像只有好人才被欺負,干壞事的反得到庇護。文若善隱隱覺得,總有那么一天,所有的艇戶都會被迫成為海盜,然后與沿岸百姓魚死網破,一個意外貼切形容這局面的成語。

幾艘畫舫跟著他們的小舟沿江而上,船沿與船艙外都有雕飾,有些甚至妝以金線或珍珠,不由得引得文若善注目。

入夜后,這些畫舫掛起的燈籠格外扎眼,一眼可知是哪種營生,接連兩天,文若善已經見到六艘畫舫,這么多畫舫若是聚集在大城的碼頭外也不算奇怪,在水路上便是怪事。

“端州有什么有趣的事?”他問船夫,他覺得肯定會有什么有什么當地習俗。

“富錢人找婊。”船夫操著濃重的當地口音,“選彼個靚,撲娘母,開幾百兩瑞一個康,富錢人懶巴嫩油康。”

文若善只聽懂樸娘母,那是當地人的粗話,與操他娘同意,任何一處方,最先學會的肯定是當地的粗話,文若善轉頭問謝孤白:“你聽得懂他說什么?”

“意思是肇慶選花魁,有錢人會花幾百兩銀子一親芳澤。”謝孤白合起當地買的游記,似乎看破自已意圖,又提醒文若善,“我們趕著去衡陽。”

“我們會經過肇慶,至少在那耽擱幾天。”

文若善看見謝孤白望著自已,似乎在猜測自已打什么主意,接著又打開書本繼續看書。

能在船上看書不頭暈也是種本事。

肇慶河面停著十馀艘畫舫,每艘船首都掛著一串燈籠,沿岸柳樹掛滿彩帶鮮花,至少數百盞燈籠沿街布置,一入夜就燈火通明。聽說岸上擺擂臺,說是英雄美人,相互表彰。

即便知道衡山名妓身價高,但這排場也太鋪張。文若善知道這是門派招攬商家跟人潮的手段,肇慶并不算大城,但碼頭上至少停了幾十艘客船,岸上黑壓壓一片人頭,不知有多少百姓想爭睹美人。

“我瞧先別急著上岸,又熱又擠。”文若善說道,“而且我猜現在客棧沒空房。”

謝孤白沒有反駁,那就是認同,文若善囑咐船夫到岸上買些飲食,等到日落,岸上燈火齊亮,把江水映得一遍通紅,文若善轉頭望去,另一邊,畫舫船頭也亮起紅燈籠,未至酉正,碼頭上零零落落,點起十馀盞火把燈籠,十馀艘小舟宛如逐火流螢,各自朝著不同畫舫劃去。

這又勾起文若善好奇,這些小舟似乎很清楚自已要去哪座畫舫,兩兩配對似的,幾乎都是一艘小舟奔向一艘畫舫,也有幾艘小舟例外,他看見有兩艘小舟駛向同一艘畫舫,頗有竟速之意,兩艘小舟靠得太近,船夫揮擊船篙,竟還打起來了?

每艘畫舫都有客人,文若善又是有趣,又覺好奇,再細看,滿是紅燈籠的畫舫中,亮著一對黯淡的粉色燈籠,當即招來船夫,指著粉色燈籠道:“上那兒去。”

“汝挖地人不知規各,按骯燈不招人客。”

文若善撫著額頭:“你盡管去就是。”

他望向船艙,謝孤白也正望著那一對粉色燈籠。

“你又想找事了”謝孤白站起身走來。

“我覺得選花魁這事挺有趣,就不知怎么個選法,想找個人問問,現在上不了岸,那些畫舫都已名花有主,也只有這里能問了。”

“這船夫一定知道規矩。”

“我都聽不懂他說什么,還要他聽解釋規矩?”文若善抱怨,“你去問,聽懂了跟我解釋。”

謝孤白不置可否,文若善接著道:“其實你也好奇,畢竟你小時后也會把腳伸進池塘里。”

“我聽不出這件事能判斷出什么。”

“照你前兩天說的道理,把腳伸進池塘里跟水桶里有什么不同?”文若善道,“你小時后肯定有疑問,池塘的水跟水桶的水有什么差別?所以才會把腳伸進池塘里。”

“你也說那是我很小的時候。”

“池塘的水比水桶涼,我這么說,爛泥里頭有碎木跟石頭,海沙踩起來沒這么喀腳。你得走過才知道。”

“你確定你能分辨?”謝孤白問。

“能。”文若善答得自信。

“我沒法驗明,現在離海邊太遠,找不到海沙。”謝孤白搖頭。

等臨近那艘畫舫時,文若善才在微弱的燈火與月光下,發現這艘畫舫的簡陋,衡山境內的畫舫他見過不少,尤其今早江面上的畫舫,多半爭奇斗艷,裝飾精巧,這艘畫舫……像是艘陳腐的老船,勉強用鮮花裝綴半朽的船雕,陳舊的窗格上貼著新糊的窗紙,反倒突兀。

船上的丫鬟年紀倒輕,只有十四五歲年紀,提著燈籠喊道:“哪位公子求訪?”

“在下文若善,這位是謝孤白謝公子,夜半寂寥,想尋個茶伴。”

那丫鬟頗覺訝異,回頭喊道:“姑娘,有客人。”

畫舫里頭傳來女聲:“請公子上船。”

畫舫遞出船板,文若善一踏而過,謝孤白跟在身后。

“賤妾姓趙,閨名花蓉,文公子、謝公子請坐。”畫舫里點起油燈,端坐在客席中的姑娘輕聲回答。

這名競逐花魁的姑娘年約十六七歲,娥眉柳目,唇紅齒白,算得上漂亮,但不是那種令人驚艷的絕色,尤其一頭烏絲,漆黑卻顯粗糙凌亂,手下只有一個老嬤子跟一個丫鬟,幾乎是最寒酸的青樓才如此簡樸,而且這花名……有些隨意了。

文若善給了三錢銀子打茶圍,丫鬟送上茶水,是拙劣的野茶。趙花蓉似乎察覺到怠慢,囁喏道:“不想有貴客來訪,茶水粗礪,還請海涵。”

“姑娘不用多禮。”文若善微笑道,“文某是北地人,閑游四海,途經端州,恰逢花魁盛事,不免好奇,肇慶花魁如何選拔?有什么公證,比什么琴棋書畫,刺繡工藝?”

趙花蓉笑道:“公子不知如何選花魁?怎么選上我這艘船?”

“其他船都有攬客,只有姑娘不接客,因此冒昧。”

趙花蓉沉思片刻,嘆道:“妾身名不見經傳,無才無德,容貌粗鄙,也無相熟的客人,只是聽說肇慶選花魁,來湊個熱鬧罷了。至于公子說的選花魁的規矩,原也不復雜,每年三月底,肇慶便開始選拔花魁,由七星幫與當地商家主持,若有姑娘想選花魁,便前來此處,向七星幫報名,歷時七日,四月初一,名為初妝,姑娘們將畫舫停于江上,并不下船,三日后,姑娘們會上岸采買胭脂,稱為折露,讓百姓爭睹,再過三日便是佛誕,姑娘們上宏國寺祝禱祈福,為當地求安,稱為祈愿,此后三日,姑娘們會于各地客棧、茶館、客棧露面,或歌舞,或繪畫,或詩詞酬答,以此待客。”

“那怎么選出花魁?”

“祈愿時,七星派會給祈福的姑娘發送花箱,肇慶販售票簽與紅藍梅花,票簽一張十文,紅梅一朵百文,藍梅一朵一兩,購之投入箱中,之后門派與姑娘五五分帳,誰的賞賜多,誰便是花魁,門派另有賞賜。”

“原來如此,聽著也不繁瑣。”文若善又問,“那些拜訪的船只又是怎么回事?”

謝孤白正喝著茶,忽地說道:“那是姑娘們自已帶來的熟客吧。”

文若善一愣,已明其理,笑道:“為搏美人一笑,還真有人不惜一擲千金。”

各地都有花魁之選,肇慶已有二十馀年歷史,名聲不小,對于青樓名伶,奪得花魁之名便是身價倍長,于那家富賈公子而,自已的相熟的姑娘若奪花魁之名,也是面上增光,富家公子最重面子,時常為意氣之爭一擲千金,那些上船的公子多半特地趕來為姑娘助威,買花投賞。

肇慶弄這么一出大戲,一來吸引游客,二來招攬富商貴人,三來,一群富家公子把錢都扔在這,七星門還不賺得盆滿缽滿?除此之外還有打擂臺助興,這就跟撫州的百雞宴一樣,都是招攬游客的手段。

“姑娘沒有熟識的公子?”文若善問。

趙花蓉搖頭。

這姑娘當不了花魁,文若善心想,莫說姿容,花魁之選,姿容反在其次,更重要是手段,這得要裝扮,要口才,陪睡反倒落于下乘,這姑娘說話扼要,絲毫不見風月手段,也難怪沒有熟客。

謝孤白忽道:“多謝姑娘解惑,時刻尚早,不知姑娘是否愿意賞臉,為在下撫琴一曲?”

趙花蓉臉色一陣紅一陣紫,過了會,道:“妾身不會彈琴。”

“那會什么樂器?”

“若蒙不棄,妾身會幾手笛曲。”

“那也行。”謝孤白掏出一張五兩銀票,“為姑娘添些胭脂。”

文若善倒沒想到一直默不作聲的謝孤白會有這興致,于是也附和道:“請姑娘賞臉。”

趙花蓉又推托兩次,這才道:“獻丑了,小漁兒,取笛子給我。”

這獻丑還真不是自謙,趙花蓉吹奏的笛曲……平平無奇,只能說會,而且會得極少。

“那姑娘會下棋嗎?”謝孤白又問。

趙花蓉仍是搖頭:“不善此道。”

過了會,趙花蓉才幽幽嘆口氣:“其實奴家什么都不會……來這選花魁,不過是想掙點賞銀謀生罷了。”說罷眼眶一紅,幾欲掉淚。

文若善見她傷心,忙問道:“怎么回事?”

趙花蓉這采娓娓道來,原來她十四歲才被義母看上,這義母原也是青樓姑娘,還不到四十,打算靠趙花蓉養老,于是便花重金向她父母買來,收為繼女,哪知義母不到半年便染上惡疾去世,趙花蓉琴棋書畫,進退應退,什么也沒學著,倒是平白繼承義母一棟宅院與嬤嬤丫鬟,然而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嫁人又怕所托非人,至于回家,父母待她本不好,怕財產遭搶,只能遣散家人,留下一個嬤嬤跟丫鬟照顧,她義母告誡過,輕賣皮肉掙不了錢,自已無計可施,聽說肇慶選花魁,能與門派七三分帳,心想來這一趟,即便奪不了花魁,掙些賞銀也好。

“再不開業,我那宅院就得賣了。”趙花蓉嘆道,“想要央媒,也不知誰肯收留。”

這姑娘處境也困難,莫怪她什么都不會,照這么下去,估計不用多久就要變賣宅邸……文若善竟不覺為這姑娘擔憂起來,不過……

“或許我可以幫姑娘一點忙。”文若善忽道。

“幫我?”趙花蓉訝異,“你要怎么幫?”

“我先與謝先生先商議,請姑娘稍候。”文若善說著,拉起謝孤白就往船艙外走。

“你知道男人不該做的蠢事有哪些?”謝孤白站在船沿望向船底。

“哪些?”

“救風塵,誘節婦。”謝孤白說道,“這艘船老舊陳腐,無人注目,趙姑娘也沒有獨領風騷的美貌,更且不懂風情,就算當上花魁也無法經營,救孤助寡有很多辦法,但你只是想證明自已有能耐而已。”

“你說對一半,我是想試試自已能耐,但沒想救風塵”文若善搖頭道,“我想掙錢。”

“你缺錢?”

“總不好每回都跟家里討錢,至少掙點旅費。”

“我可以雇用你,以后我的行李你來背,我替你付食宿,月結時,我還能給你一兩零花。”

文若善不滿道:“我在私塾當老師也不止一兩俸銀。”

“私塾是令尊為你開的,說吧,要我幫你什么?”謝孤白利落地切入要題。

“借我二百兩銀子。”

“二百兩銀子?”謝孤白難得地挑起眉毛,這句話確實讓他訝異,“你有二百兩,還需要掙旅費?”

“做生意需要本錢。”文若善笑道,“本大利多。”

“我建議不要,但我想你不會聽。”謝孤白問,“你打算怎么作?”

文若善回到艙房對趙花蓉說道:“我能幫你賺到錢,但是所有分賞我要分一半。花魁賞金有多少?”

“聽說有三百兩。”

“行了。”文若善笑道,“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這艘船整理一下,必須顯眼。”

謝孤白走到窗戶旁,伸出手指摳了摳窗框,竟摳出一小塊木條,謝孤白看著手中腐朽的木條反問:“整理一艘船至少要幾個月,這船雖然不破,但也老了。”

“所以才要跟你借錢。”文若善問,“你有這么多銀兩嗎?”

謝孤白想了想,道:“你想買什么?”

“把肇慶所有紫錦買下,裹在這艘船上,只要正紫色,不參雜色。”

謝孤白想了想,彷佛看穿自已的謀畫:“還要什么?我一并幫你處置。”

文若善就想知道他要怎么處理,他知道謝孤白身上肯定沒二百兩,他鐵了心要看謝孤白到哪變出銀票來。

第二天,文若善起個大早,船只趁人潮沒聚集到碼頭前上岸,謝孤白道:“我去置辦你要的紫錦。”

文若善問道:“你身上真有二百兩?”

謝孤白反問:“若沒有,此事便作罷?”

“你答應過我,當然你可以反悔。”

謝孤白當然不會反悔,他上岸后逕自離開,文若善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早市一開,肇慶便是人山人海,原來四月初一擂臺便已開打,文若善擔心人多沖散,目光只盯著謝孤白背影,走不多久,只見謝孤白進了間布莊。

真要買布?紫錦價昂,一匹至少要三兩銀子,若是蜀錦,十兩一匹也可能。文若善躲在人潮里探頭去看,只見謝孤白與掌柜的說話,不久后又走出,轉過兩條巷子,找了間酒館坐下,叫了一壺茶,兩個饅頭與三碟小菜,之后從懷中取出書來,就這么看著。

他竟然看書了?不去其他布莊?文若善皺起眉頭,謝孤白這一坐便坐了快兩個時辰,文若善枯等他兩個時辰,心中起疑,又不敢離去,怕謝孤白跑了,所幸謝孤白終于起身,文若善才剛跟上,謝孤白卻是往回碼頭的路上。

回到碼頭時,文若善又是一愣,只見十幾艘輕舟圍著趙花蓉的畫舫,竟開始布置起來。

“你怎么辦到的?”文若善忍不住問道,“你哪來的銀子?為什么有這些船只跟布匹。”

“賒。”謝孤白回答,“你真以為我會一家家布莊買布料?我請布莊老板替我買布,他更有門路。”

“多少銀子?”

“我還沒跟掌柜結帳。”

文若善不相信謝孤白真能賒來這么多紫錦,這么大筆開支,沒有哪間布莊愿意冒險賒帳,而且還幫他布置。

畫舫迅速被紫錦罩住,顏色單調俗氣,甚至能說是丑,但顯眼,丑得顯眼,引來岸上百姓指指點點。

這便是文若善的目的,畫舫上的雕工細琢并非人人能欣賞,紫錦價格卻是人盡皆知,正如一顆深綠翡翠玉扳指,懂行的知道價值百金,不懂行的百姓眼中,一條十兩重的金鎖更刺眼。

“去見趙姑娘,囑咐她往后的事。”謝孤白說道。

文若善重回畫舫,另有一艘小舟停在畫舫旁,舟上堆著十馀個大箱子。難不成布莊連這個都替謝孤白準備了?

他再見到趙花蓉時,一名婆子正替她畫眉,謝孤白甚至請人替趙花蓉打扮。文若善詢問之下,這婆子姓張,以前也在青樓服侍過其他姑娘,因此擅長打扮。

文若善聽了這話總覺得這有些古怪,卻又不知哪兒有毛病,轉頭問謝孤白:“這也是賒的?”

“請布莊老板代尋。”他發現謝孤白正盯著自已,他認識他一年多了,這眼神……怎么說,看好戲?不,謝孤白正賣個破綻,等著自已發現。

文若善沒有琢磨透,他望向靠在畫舫旁那艘小舟。

入夜后,趙花蓉畫舫旁升起一陣陣煙火,閃耀著江面一片明亮,幾乎全肇慶的百姓都見著這場煙火,自然也注意到燃起煙火的畫舫。

文若善隔著煙火,還能看到別家畫舫上的丫鬟氣急敗壞的模樣。

文若善一連放了兩晚煙火,那些姑娘自衿身份,雖知有用,也不屑仿效,就怕被譏嘲邯鄲學步。這一折騰,肇慶百姓交頭接耳,都在談論紫錦畫舫的事,文若善不打算跟那些富家公子比開銷,那除非靠謝孤白灑銀子,否則定然爭不贏,他得讓那些十文一支的梅花都落在趙花蓉的花箱里。

還得加把勁。

初妝是在江面上展示畫舫,折露便是這些姑娘們亮相的時候,紫錦遮掩畫舫的老舊,文若善特意讓趙花蓉最后一個上岸,通常競逐花魁的姑娘們不愿意最后一個上岸,除非你真能艷壓群芳,否則這么多美貌姑娘挨個走過,看到后來也疲了。

文若善讓趙花蓉戴上面紗,無論多漂亮的姑娘,也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眾口難調,還不如遮起來,趙花蓉眉眼本就極佳,又有妝容,加之腰肢纖細,格外婀娜,引人遐想。

折露三天,除了展現姿容,比的便是排場,那些帶著金主的姑娘,在丫鬟保鏢簇擁下,購買胭脂花粉,布匹飾品,每日里都得換上兩套衣裳。

文若善開消不起,紫錦跟煙花已經花上百多兩銀子。他讓趙花蓉客棧住下,足不出戶,文若善在街上探聽,多半是議論趙花蓉,懷疑她貌陋不敢見人,有人說在客棧見著他摘下冪縭,下半臉都是燒傷,丑得嚇人。也有人說她貌若天仙,當然有也有識之士嗤之以鼻。

“這姑娘就是故弄玄虛,等到了祈愿日,就會宣稱除非自已當上花魁,否則絕不露臉,騙人投票,江湖術士的老花招,不過嘩眾取寵。”

這人猜得半點沒錯,可看破又如何?它就是有用,文若善心想,即便再過千年,嘩眾取寵也依然有用。

客棧里,趙花蓉向他千恩萬謝,卻又憂心:“那些姑娘都在外走動,我在這躲三天,真有用?”

文若善也有些憂心,但總不好露怯,只道:“你照著做就是。”

“你沒什么想法?”回房后,文若善心底不踏實,這幾日,謝孤白不是看書,就是自已去勘地形,對文若善所辦之事不置一。

“你心有定見,而且是你要掙錢,我也不好多說。”

“這不像你。”文若善倒了杯茶喝下,“往常到這地步,你若覺得不妥,就會提點兩句,要不也會冷嘲熱諷。”

“你辦得極好,我無以對。”謝孤白抬起頭望了他一眼,又低頭繼續看書。

“就是這語氣。”文若善拉下臉,“你肯定打著什么怪主意。”

“剛認識你時,眾人罵你瘋子,你仍是滿身傲氣,才一年多,你就得要人夸你才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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