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狗也隨之抽搐、哀嚎,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短短幾息之間,竟癱軟在地,口吐白沫,沒了氣息。
而它那影子,在陽光下,竟然變得極其淡薄,幾乎要消散。
趙木匠和翠娥看得目瞪口呆,周圍聞聲趕來的鄰居也驚駭不已。
寶兒卻只是拍了拍手上的泥,慢慢站起來,走到那死狗旁邊,低頭看了看,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這件事后,村里關于寶兒的流蜚語更多了。
都說這孩子邪性,眼神不對,怕是……被什么東西跟上了,或者,根本就不是原來的寶兒了。
趙木匠夫婦心中也疑懼日深。
寶兒越長越大,那種非人的沉靜和偶爾流露出的、與年齡不符的冰冷眼神,讓他們越來越害怕。
他們試圖帶寶兒去鎮上廟里上香,可一進廟門,寶兒就煩躁不安,啼哭不止,香燭一點燃,他就臉色發青,幾乎要昏厥。
而到了影婆婆家附近,他卻異常安靜,甚至有時會指著那緊閉的黑窗,露出一種類似眷戀的神情。
翠娥夜夜噩夢,總夢見寶兒站在她床邊,腳下卻沒有影子,或者,影子是一個扭曲的、不斷變化的怪物。
她開始躲著寶兒,不敢與他對視。
寶兒五歲那年,村里鬧了旱災,清水河水位下降,露出了大片河床。
一天,幾個孩子在干涸的河床淤泥里玩耍,挖出了一樣東西——一個銹跡斑斑的、女人用的銅鏡框,邊緣還鑲著幾顆黯淡的假珠翠。
孩子們覺得新奇,拿在手里傳看。
寶兒也在其中,他接過那臟污的鏡框,只看了一眼,忽然就愣住了。
然后,他抬起頭,看向村東影婆婆家的方向,眼神變得極其古怪,嘴里喃喃地,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像是:“娘……鏡……冷……”
拿著鏡框的孩子,當晚就發起了高燒,胡話連連,說夢里有個沒臉的女人向他要鏡子。
家人請了神婆,神婆說孩子沖撞了河里的“鏡煞”,做了法事,孩子才慢慢好轉,但病好后,人也癡傻了不少,總說影子疼。
那鏡框被神婆拿去,在祠堂前燒了。
但怪事卻接二連三。
村里好幾戶人家,夜里總聽到有人輕輕叩窗,或是覺得床邊站著個黑影,可點燈一看,又什么都沒有。
更有人發現,自家墻上的影子,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塊,或者形狀變得怪異。
恐慌在村里蔓延。
人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越來越古怪的寶兒,和那深居簡出的影婆婆。
這年七月十五,中元鬼節。
按照習俗,家家戶戶早早關門閉戶,在門口灑了灰,燒了紙錢。
夜色濃重,無星無月。
趙木匠一家也早早熄燈。
翠娥心里不安,翻來覆去睡不著。
到了后半夜,她忽然聽到院子里有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她推醒身邊的趙木匠,兩人屏息細聽。
腳步聲很慢,很輕,像是赤腳踩在泥土上。
一步一步,從院門方向,走向他們臥室的窗外。
然后,停住了。
一片死寂。
翠娥嚇得渾身發抖,緊緊抓住丈夫的手。
趙木匠也頭皮發麻,抄起了枕邊的柴刀。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寶兒的聲音,從隔壁他獨自的小房間里傳來。
不是說話,而是一種低低的、像是在模仿什么的“嗬嗬”聲,又像是滿足的嘆息。
窗外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是走向寶兒的房間!
趙木匠再也忍不住,猛地跳下床,拉開房門沖了出去!
月光不知何時透出云層,慘白地照在院子里。
只見一個模糊的、穿著舊式衣裙的女人身影,正站在寶兒的房門外!
那身影背對著趙木匠,長發披散,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不自然的灰霧,腳下……沒有影子!
而寶兒的房門,不知何時開了一條縫。
寶兒就站在門內陰影里,仰著小臉,看著門外的女人身影,臉上帶著一種詭異的、近乎虔誠的平靜。
月光照在他身上,他腳下的影子,此刻竟然拉得老長,扭曲蠕動著,與門外那無影女人身周的灰霧,隱隱相連!
“寶兒!”
趙木匠嘶聲大喊,揮刀想要沖過去。
那女人身影緩緩地、緩緩地轉過了頭。
月光下,趙木匠看到了她的臉——慘白浮腫,五官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泡爛了,又像是……根本沒有固定的面貌!
只有一雙眼睛的位置,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正“望”著他。
趙木匠如遭雷擊,僵在原地,手中的柴刀“當啷”掉地。
那無面的女人身影,對他視若無睹,又緩緩轉回去,對著寶兒,伸出了一只同樣模糊不清、仿佛由灰霧構成的手。
寶兒也伸出手,小手穿過門縫,與那灰霧之手,輕輕觸碰了一下。
剎那間,寶兒腳下的影子劇烈地波動起來,仿佛歡呼雀躍。
而那無面女人身周的灰霧,似乎也濃郁了一分。
接著,那女人身影如同融化在月光里一般,悄然消散了。
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河底淤泥的濕冷氣息。
寶兒慢慢關上了房門。
趙木匠癱倒在地,翠娥沖出來抱住他,兩人相擁顫抖,看著寶兒緊閉的房門,無盡的恐懼吞噬了他們。
他們終于明白了。
影婆婆“喂”的,從來不是寶兒虛弱的影子。
她是在用寶兒的生氣和童貞作為媒介,用那三縷胎發和三滴“焦慮血”作為引子,將某種蟄伏在影灣、依附于那面銅鏡的“東西”——很可能是她早夭的、或者以邪法煉制的“鏡影之靈”——一點點“渡”到寶兒身上,與他的影子融合,將他變成一個可以行走于光暗之間、承載那“鏡影”的容器!
寶兒早已不是他們的寶兒。
他是影婆婆“養”出來的,一個半人半影的怪物。
而那無面的女人身影,或許就是影婆婆煉養的“鏡影”本體,或者……是她自己某種邪術的投射。
河床挖出的舊鏡框,可能正是當年觸發這一切邪術的關鍵器物,它的重現,加劇了“鏡影”的活動。
第二天,趙木匠和翠娥失魂落魄,想去找影婆婆問個明白,卻發現那青磚小院門戶大開,里面空無一人。
堂屋那面巨大的銅鏡還在,鏡面卻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鏡前油盞翻倒,早已冰冷。
影婆婆不知所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而他們的兒子寶兒,依舊沉默地生活在他們中間。
只是他的影子,在陽光下,似乎總比別人的更濃黑一些,邊緣也更模糊一些。
他看人的眼神,也越來越像那夜月光下,無面女人轉頭的空洞。
村里的怪事并未停止,反而因影婆婆的消失和寶兒的存在,變得更加頻繁和難以解釋。
人們說,影灣的“影”,活了。它不再只存在于黑暗的角落和鏡子的反面,而是有了一個可以依附、可以成長的“殼”。
趙木匠一家在無盡的恐懼和旁人的孤立中艱難度日。
他們不知道寶兒最終會變成什么,也不知道那離去的影婆婆和消失的“鏡影”是否還會回來。
他們只知道,當年為了挽救兒子性命而叩響的那扇門,放出來的,是遠比病魔更恐怖的東西。
而那東西,如今正以他們兒子的模樣,靜靜地坐在陽光下,腳下拖著一條仿佛擁有自己生命的、濃黑而沉默的影子,日復一日,汲取著光與暗交界處的養分,等待著真正“完整”的那一刻。
清水河依舊流淌,柳絮年復一年地飛。
只是影灣的村民,從此格外留意自己腳下的影子,尤其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或者經過趙木匠家附近的時候。
他們總擔心,自己的影子,會不會也突然變得陌生,或者……被什么更深的陰影,悄悄“喂”養成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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