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長白山雪嶺深處。
張家族老會廳嵌在巖壁腹心,四面青石墻被千年積雪壓得泛著青黑,屋頂雪層堆疊如蟄伏的巨獸,門框邊緣凝結的厚冰垂成冰棱,透著砭骨的寒。廳內青銅火盆燃著深海沉炭,火焰呈幽藍冷光,映得墻上歷代族人留下的刀痕忽明忽暗,似在低語過往。六位族老分坐高臺兩側,絳紫長袍鑲著暗金符文,袖口垂落的流蘇掃過地面,手中符文杖杖頭嵌著磨得溫潤的墨玉。正中的張懷仁指間捻著一串褪色菩提子,顆顆磨得發亮,左手指節重重搭在棗木杖頭,杖身刻滿“鎮”字古紋。
我站在廳中央,距那方石碑恰好三步。
我是張起靈,張家末代純血守門人。二十七歲的皮囊下,藏著斷續無依的記憶。一米八八的身形裹在深灰色沖鋒衣里,袖口銀線繡就的八卦陣在藍火下流轉微光,脖頸處的暗紅麒麟紋身平日蟄伏在衣領下,只在血脈沸騰時才會顯露鋒芒。黑金古刀斜挎腰側,玄鐵刀鞘冰寒刺骨,與體溫隔著一道無形的壁壘——就像我與這世間的距離。自記事起,我便知曉自己的命不屬于自己,生為守門,死亦為守門。記憶是破碎的拼圖,唯有血池的冰寒、鎖鏈的沉重,以及一片刺目的青銅光,在腦海中反復盤旋。我從不多問,命令即方向,執行即宿命。
今日晨會,風雪未歇。
石碑矗立廳心,高逾兩米,表面密密麻麻刻滿歷代守門人的名字,深淺不一的刻痕里積著歲月的塵埃。最下方一行新刻的“守門二十年”,筆劃剛硬如鐵,像是用刀背硬生生砸進石中,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我抬步上前,右手食指緩緩伸向那五個字。
指尖觸到刻痕的剎那,血液驟然發燙。
熱意從心臟迸發,順著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終匯聚掌心。脖頸處的麒麟紋突然震動,像是有活物在皮下蠕動,癢麻交織。這并非首次——每逢靠近與“門”相關之物,血脈便會發出預警,既是危險的信號,也是真相的召喚。我閉眼凝神,壓下翻涌的記憶碎片:墨色的池水包裹全身,鐵鏈纏縛四肢,有人按住我的肩膀,聲音低沉如咒:“遠山不可信。”另一個聲音接踵而至,帶著決絕:“信物動則門開。”
畫面戛然而止。
我睜開眼,呼吸微沉,指尖離開石碑時,掌心仍殘留著刻痕的粗糙觸感與血脈的余溫。
恰在此時,張懷仁的棗木杖重重敲擊地面,三聲脆響,震得青石地面微微顫動。他說話時右耳微側,聲音穿透風雪,帶著巖壁的回音:“守門是張家子弟的宿命。”他頓了頓,指尖菩提子停在半空,“我們不求名祿,不求長生,只求門不啟,陰不泄。可昨夜,鎮門信物失竊了。”
他的目光掃過我,帶著審視與凝重。
“帶走它的人,是張遠山。”
名字落地的瞬間,腰間的黑金古刀突然輕震。
我未曾抬頭,左手卻已下意識按上刀柄。刀身似有靈識,回應著我的觸碰,發出低而短促的嗡鳴,像是野獸察覺獵物前的隱忍低吼。廳內寂靜,這聲嗡鳴格外清晰,火盆里的藍焰猛地跳動一下,映在族老們溝壑縱橫的臉上,影子在墻面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張懷仁的目光始終鎖在我身上,語氣不容置疑:“此次離族,你必須追回張遠山。”他的指尖用力捏住菩提子,“信物乃守門根基,若落入外人之手,長白天門便有開啟之危。你身為純血守門人,此事責無旁貸。”
我微微頷首。
動作極輕,卻足夠傳遞決絕。
并非沒有疑問。張遠山是誰?他為何能輕易盜走鎮門信物?叛逃背后藏著怎樣的秘密?可我不能問。守門人的守則刻在血脈里:不問緣由,只遵使命。我低頭看向掌心,余熱未散,麒麟血仍在奔涌——這意味著,張遠山此刻所在之地,必定與“門”緊密相連,或許,他本身就是解開“門”之秘密的關鍵。
寒風從窗縫鉆透,裹挾著雪粒拍打窗紙,發出細碎的聲響。
火盆中的沉炭突然噼啪炸開,火星濺落在青石地上,轉瞬便被寒氣熄滅。就在這一瞬,黑金古刀再次嗡鳴,比先前更烈,刀鞘震動的力道透過掌心傳來,麻意直竄指尖。我握緊刀柄,才勉強壓制住它出鞘的躁動。
張懷仁捻動菩提子的速度慢了下來。
他望著我-->>,眼神復雜難辨——不是憤怒,亦非懷疑,而是一種混合著擔憂與確認的神色,仿佛在驗證某個塵封已久的預。他低聲道:“它認主了……也快醒了。”
我未作回應。
卻深知他所非虛。黑金古刀唯有張家純血方能喚醒,而真正的覺醒,從不是人為拔出,而是它自身渴望出鞘。此刻的嗡鳴,昭示著我的血脈之力已瀕臨覺醒。每一次動用能力,體內的封印便會松動一分,而門后的未知存在,也會隨之蘇醒得更快。我不能失控,更不能停下。
任務,必須完成。
我松開刀柄,挺直脊背,轉身準備退出會廳。
腳步剛動,張懷仁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你可知張遠山為何叛逃?”
我腳步頓住。
沒有回頭。門外風雪愈發猛烈,吹得窗框咯吱作響,似要崩裂。火盆的幽光在我腳邊拉出長長的影子,如同一把未出鞘的刀,蓄勢待發。
他并未等我回應,便擺了擺手,語氣恢復了先前的淡漠:“不必多問。見人見物即可。”
我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