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茶館
第一章茶館開張
清晨六點,方明德推開“心靈茶館”的玻璃門時,退休證還在他棉布襯衫的口袋里微微發燙。昨夜剛掛上的招牌在晨光里泛著新漆的光澤,他特意選了行楷字體――那是他教了四十年語文課最熟悉的筆觸。老榆木柜臺擦得能照見人影,青瓷茶具在博古架上列隊,空氣里浮動著鐵觀音未沖泡前的干爽清香。
他最后調整了門檐下那塊小木牌的位置。桐木板打磨得光滑,墨跡是昨晚用毛筆親手寫的:“一杯茶換一個故事”。牌尾系著的紅繩穗子被穿堂風帶得輕輕搖晃,像在給這行字打著節拍。
“方老師?您這是……”居委會主任李愛華的聲音從巷口橫切過來。她裹著件棗紅色薄羽絨服,胳膊上套著“文明督導”的紅袖章,眉頭擰成個川字,“社區報備單上可沒寫新增商鋪啊。”
方明德遞過白瓷蓋碗時,碧螺春的嫩芽正在水里舒展成雀舌。“嘗嘗明前茶?”他眼角笑紋堆疊起來,“就是個給街坊歇腳的老頭茶攤,哪算得上商鋪。”
李愛華沒接茶,指尖敲著柜臺玻璃:“消防通道預留寬度、食品安全許可證、從業人員健康證……”她報菜名似的吐出一串規章,袖章隨動作簌簌作響,“現在創衛關鍵期,您不能……”
“聽說西區垃圾桶總溢出來?”方明德突然問。茶湯被他注入公道杯,琥珀色的水柱拉得細長平穩。
李愛華噎住了。這個月第三次被居民投訴的畫面涌上來:餿水順著綠色桶壁往下淌,野貓扒拉著散落的垃圾袋,保潔員老張蹲在墻角悶頭抽煙。“三百戶人只有六個投放點。”她嗓子發緊,“說加設備要等財政批款,說垃圾分類督導員要等社工招聘,我能變出三頭六臂嗎?”
青瓷杯底碰在柜臺上“咔”一聲響。方明德推過來的茶湯里沉著兩片完整的茶葉。“當年我班上最皮的孩子,”他指腹摩挲著杯沿,“上課總把橡皮切成碎渣。”
李愛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舌尖嘗到微澀后的回甘。
“后來我在他課桌里發現三十多個橡皮屑捏的小動物。”方明德給自己也斟了半杯,“他說媽媽在玩具廠天天粘塑料眼睛,他想試試能不能做出會眨眼的。”
巷子外傳來收廢品的吆喝聲,三輪車轱轆軋過井蓋哐當一響。李愛華看著茶霧從杯口裊裊升起,忽然說:“老張的女兒要高考了。”
“那個總穿藍工裝的保潔員?”
“他怕請假影響女兒補習費,發燒還扛著掃把滿街轉。”李愛華把茶杯攥得發燙,“上周暈在垃圾站,送去醫院才查出肺炎。”
茶壺嘴飄出的白汽在空中打了個旋。方明德從柜臺下摸出個鐵皮盒子,推過去時盒蓋上的嫦娥奔月圖案已磨得發白。“陳皮丹,”他眼角笑紋又深了些,“以前學生鬧咳嗽就發兩顆。”
李愛華捏著蠟封的藥丸,聽見自己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其實……北門閑置的保安亭能改成臨時垃圾站。”
“哦?”
“物業答應出消毒設備,志愿者排班表我電腦里有現成的……”她語速越來越快,指甲無意識刮著鐵盒邊緣的銹跡,“就是缺個牽頭人盯著落實。”
方明德拎起銅壺續水,沸水沖進紫砂壺激出清冽的茶香。“我早上總起得早。”他吹開浮沫時說。
李愛華離開時,柜臺上的白瓷杯底留著淺金色的茶痕。玻璃門合攏前,她回頭望見木牌的紅穗子還在晃,像鐘擺般丈量著晨光的偏移。巷口那排墨綠色垃圾桶立在朝陽里,桶邊不知誰放了個扎蝴蝶結的嶄新分類指示牌。
第二章叛逆少年
巷口垃圾桶旁的新分類指示牌在陽光下閃著塑封的光澤,蝴蝶結緞帶被午后的風掀起一角。方明德用軟布擦拭著博古架上那排青瓷茶具時,玻璃門被猛地撞開,撞鈴發出一串慌亂的叮當聲。
一個穿著寬大黑色連帽衫的少年沖進來,書包帶子斜垮在肘彎,耳機線像藤蔓般纏在脖頸上。他徑直撲向離柜臺最遠的角落卡座,帆布鞋底蹭過水泥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書包被甩上沙發時拉鏈崩開,幾本卷了邊的練習冊滑出來,封面用馬克筆涂著猙獰的骷髏頭。
“wifi密碼!”少年頭也不抬地喊,手指在手機屏幕上瘋狂戳點。游戲音效里刀劍碰撞的鏗響炸開在安靜的茶館里,蓋過了博古架上那座老式座鐘的滴答聲。
方明德拎起銅壺往紫砂壺里注水,沸水沖擊茶葉的簌簌聲像一陣細雨。他端著小茶盤走過去時,少年正對著手機低吼:“奶媽加血啊!眼瞎嗎!”屏幕幽光映亮他眉骨上剛結痂的一道刮傷。
“龍井。”白瓷杯底輕叩在榆木桌面上,茶湯是透亮的淺碧色,“明前摘的。”
少年眼皮都沒掀,戴著黑色護腕的左手在沙發縫里摸索充電器。游戲角色死亡的音效驟然響起,他狠狠捶了下沙發,彈簧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方明德拉開對面的藤椅坐下。紫砂壺嘴飄出的白汽掠過少年低垂的睫毛。“你最近,”老人聲音平和,像茶盤上那縷打著旋上升的熱氣,“過得開心嗎?”
戳屏幕的手指僵在半空。少年猛地抬頭,耳廓里漏出游戲背景音樂的鼓點。他像是被這句話燙到,扯下一邊耳機瞪過來:“關你屁事!”喉結在連帽衫的陰影里急促滾動了兩下。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方明德往自己杯里斟茶,水聲潺潺,“把校長養的錦鯉全撈出來,用紅墨水涂成了牡丹。”
少年扯耳機的動作頓住了。他盯著老人眼角堆疊的皺紋,那里看不出半點惡作劇的痕跡。
“教導主任拎著刷紅的魚沖進教室時,我正給黑板報畫刊頭。”方明德吹開杯沿的浮沫,“畫的是哪吒鬧海。”
角落里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少年迅速繃緊嘴角。他抓起茶杯灌了一大口,隨即被燙得倒抽冷氣,龍井的清苦在舌尖漫開。
“為什么涂魚?”少年突然問,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杯壁的蓮花浮雕。游戲角色在屏幕里無聲地倒地重來。
方明德從茶盤底下抽出張泛黃的作文紙。紙角卷曲,鋼筆字洇開了歲月的痕跡:“那年作文比賽,我寫了三個月的《我的理想》。”他指尖點著某行被紅筆重重劃掉的字,“這里原本寫的是‘想當海洋生物學家’。”
少年湊過去看。被刪除的句子下方,批注的紅字力透紙背:“不務正業!應寫‘為人民服務’!”
“校長在頒獎典禮上說,理想就該是螺絲釘。”老人把作文紙推過桌面,一道裂痕貫穿紙背,“可那池子里的魚,尾巴一擺就能游出假山石壘的框。”
游戲音效不知何時停了。少年盯著作文紙上暈開的墨團,護腕下的手腕微微發顫。他忽然抓起書包翻找,扯出本撕掉封面的素描本。紙頁嘩啦翻動間,無數張潦草的涂鴉閃過:講臺上噴濺唾沫的嘴、試卷上血紅的叉、摔碎的相框里父母扭曲的臉。
“他們……”少年喉嚨發緊,鉛筆印染黑的拇指掐著素描本邊緣,“昨晚摔了我熬半個月做的機甲模型。”紙頁間夾著的塑料零件嘩啦灑落,一只機械手臂滾到茶杯旁。
方明德撿起斷裂的金屬手指。陽光穿過窗欞,在齒輪縫隙里投下細碎的光斑。“我父親燒了所有海洋圖鑒那天,”他將零件輕輕放回少年掌心,“我在魚池邊蹲到半夜。”
少年突然攥緊拳頭,塑料棱角硌著掌紋:“然后呢?”
“然后發現紅墨水會被雨水沖淡。”老人拎起銅壺,熱水注入少年見底的茶杯,新芽在碧波里重新舒展,“錦鯉還是錦鯉,只是鱗片上多了道粉痕,像姑娘家抹的胭脂。”
茶館里只剩下座鐘的滴答聲。少年低頭看杯中沉浮的茶葉,熱水氤氳的白霧模糊了他眉骨的傷疤。他忽然把素描本塞回書包,拉鏈拉到盡頭時“咔噠”一響。
“那池魚……”少年端起茶杯,聲音悶在杯口,“后來還活著嗎?”
方明德望向玻璃門外。巷子盡頭,墨綠垃圾桶邊的新指示牌被曬得發亮,蝴蝶結在風里輕輕搖晃。“活得比校長還久。”他眼角笑紋堆疊起來,“去年校慶回去,假山石縫里還鉆著條頭頂帶紅疤的老家伙。”
少年沒說話。他指腹摩挲著杯沿的蓮花刻痕,看一片茶葉在漩渦里打轉。游戲音效沒有再響起,手機屏幕漸漸暗下去,映出他微微發紅的眼眶。
第三章失意商人
茶館門上的撞鈴還殘留著少年離去時的余顫。方明德收拾著角落卡座上的白瓷杯,指尖觸到杯壁殘留的溫熱。少年最后一口龍井喝得急,幾片茶葉貼在杯底,像擱淺的小舟。他拿起銅壺沖洗杯盞時,玻璃門又被推開了。
這次沒有慌亂的碰撞聲。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的男人側身擠進來,腋下夾著個鼓囊的公文包,領帶歪斜地掛在解開兩顆扣子的襯衫領口。他站在門口環視,目光掃過博古架上的青瓷茶具、榆木桌上的藤編杯墊、墻角那座滴答作響的老座鐘,最后落在方明德身上,嘴角扯出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
“心靈茶館?”男人嗤笑一聲,公文包“咚”地砸在柜臺前的吧凳上,“現在連喝茶都要搞心理按摩了?”他手指敲著臺面,腕上的金表在午后斜陽里反著刺眼的光,“來杯最便宜的。”
方明德從紫砂茶罐里舀出一勺深褐色的茶粒。“普洱。”他聲音平穩,銅壺嘴騰起的熱汽模糊了男人眼底的紅血絲,“十五年陳的。”
男人沒接話,掏出手機劃拉著屏幕。屏幕光映亮他下巴上新冒的胡茬和眼袋的烏青。一條銀行催款短信的預覽在通知欄一閃而過,他拇指用力一劃,像要抹掉什么臟東西。
“這地段開茶館?”男人突然開口,指尖戳著手機殼上剝落的金漆,“隔壁修車鋪的機油味都飄進來了。”他端起剛注滿的茶杯,也不吹涼,仰頭就灌,喉結在松垮的領口下艱難地滾動。滾燙的茶湯顯然灼痛了舌尖,他皺眉咂嘴,卻沒放下杯子,反而像喝酒似的又灌了一大口。
方明德用竹鑷子夾起茶盤里一片蜷曲的普洱茶葉。葉片在熱水里緩緩舒展,像遲暮的蝶抖開翅膀。“竹子長到第四年,”他忽然說,聲音不高,卻清晰蓋過了門外修車鋪的氣泵聲,“也就冒三厘米高的筍尖。”
男人捏著茶杯的手指頓住了。他斜眼瞟過來,嘴角的譏誚更濃:“怎么?改講成功學雞湯了?”公文包滑到他大腿上,拉鏈縫里露出一角房產抵押合同的藍色封皮。
“第五年開春,”方明德用茶針撥弄紫砂壺里的茶葉,水聲潺潺如溪,“雨水一澆,它一天能躥三十厘米。”他抬眼,目光落在男人西裝肘部磨出的毛邊上,“前頭那四年,根在土里瘋長,盤過石縫,纏緊硬土,扎得比樹還深。”
茶館里突然靜得可怕。修車鋪的敲打聲、巷口垃圾桶旁清潔工的掃帚聲、甚至老座鐘的滴答聲,都像被按了暫停鍵。男人盯著茶杯里沉浮的茶梗,指節捏得發白。他猛地抬手又要灌茶,胳膊卻僵在半空。
“我……我的根……”他喉嚨里滾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像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動。公文包“啪嗒”掉在地上,抵押合同滑出來攤開在地,紅色印章刺目得像血痂。
方明德彎腰撿起合同,輕輕拂去紙頁上的浮塵,放回男人顫抖的膝頭。他拎起銅壺,熱水注入男人空了一半的茶杯。深紅的茶湯打著旋,蒸騰的熱氣撲上男人低垂的眼睫。
“我那廠子……”男人突然哽住,抬手狠狠抹了把臉。袖口蹭過眼角時,一點水光在袖扣的金屬邊緣閃了閃,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得像破舊的風箱:“機器是德國進口的……工人三班倒……訂單排到明年……”聲音越說越急,卻突然卡在喉嚨里,變成一聲短促的抽氣。
他猛地仰頭,后頸抵著吧凳靠背,喉結上下滾動。天花板的木質橫梁在他模糊的視線里扭曲晃動。“全沒了。”三個字輕得像嘆息,卻砸得他自己肩膀一塌,“房子押了……老婆帶孩子回娘家了……”他忽然抬手捂住眼睛,指縫里漏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混著普洱沉厚的茶香,在安靜的茶館里彌漫開來。
方明德沒有說話。他取過一只干凈的白瓷杯,重新注滿茶湯,推到男人捂著臉的臂彎旁。深紅的普洱在杯底沉淀,像一汪溫熱的血。
男人肩膀的顫抖漸漸平息。他放下手,眼眶通紅,臉上卻沒有淚痕,只有鬢角被蹭得凌亂的幾縷灰發。他盯著那杯新茶,水面倒映出玻璃門外巷子的景象――墨綠色的分類垃圾桶,系著蝴蝶結的指示牌在風里輕晃,一個外賣騎手正彎腰把餐盒放進“騎手愛心角”的保溫箱。
“一天……三十厘米?”男人啞聲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溫熱的邊緣。他沒有看方明德,目光仍粘在門外那個忙碌的騎手身上。騎手直起身,對著茶館玻璃門的方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轉身跨上電動車匯入車流。
方明德用竹鑷子夾起茶盤里一片完整的普洱茶葉,葉片肥厚,脈絡清晰。“根扎穩了,”他將茶葉輕輕放入男人面前的空杯,“風雨越大,長得越瘋。”
男人端起茶杯。這一次,他沒有仰頭痛飲。他低下頭,鼻尖幾乎碰到杯沿,深深嗅著那沉郁的茶香。蒸騰的熱氣氤氳了他通紅的眼眶,也模糊了杯底那片緩緩舒展的、沉默而堅韌的葉子。
第四章孤獨老人
巷口的風鈴還在晃悠,送走那位對著茶杯出神的商人。方明德收拾好柜臺,目光掠過門外――騎手愛心角的保溫箱蓋被仔細合攏,墨綠色的分類垃圾桶旁,系著蝴蝶結的指示牌在微風中輕輕點頭。午后的陽光斜斜鋪進茶館,在榆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里還殘留著普洱沉郁的香氣,混合著一點未散盡的、屬于成年人的苦澀。
門簾被一只布滿歲月褶皺的手輕輕掀開。趙奶奶走了進來,像一片安靜的落葉飄入。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藏青色薄襖,臂彎里挎著一個藤編籃子,里面是幾團顏色鮮亮的毛線和兩根磨得發亮的竹針。她熟稔地走到靠窗的老位置坐下,那里光線最好,能看清細密的針腳。
“方老師,還是老樣子?”她聲音不大,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溫和沙啞。
“茉莉香片,剛溫上。”方明德應著,從紫砂壺里倒出一杯淺碧色的茶湯,水汽氤氳,清雅的茉莉花香立刻彌漫開來。他端過去,輕輕放在趙奶奶手邊的小藤幾上。
趙奶奶點點頭,沒再多,從籃子里拿出織了一半的毛衣。那是一件很小的開衫,鵝黃色的,綴著白色的小絨球,顯然是給孩童的。她戴上老花鏡,手指靈活地挑起毛線,竹針發出細微而規律的“咔噠”聲,在安靜的茶館里像一首單調的搖籃曲。她織得很專注,偶爾端起茶杯抿一小口,目光卻時不時地、幾乎是下意識地瞟向放在藤幾一角的舊款智能手機。屏幕是暗的。
方明德擦拭著博古架上的青瓷茶具,目光溫和地落在老人身上。連續一周了,趙奶奶都是這個點來,坐同一個位置,織同一件小毛衣,眼神總是不經意地滑向那部沉默的手機。她的動作很穩,但那份等待的焦灼,卻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她平靜的湖面下漾開一圈圈不易察覺的漣漪。
“這顏色真鮮亮,”方明德走過去,給她的茶杯續上水,語氣隨意,“給小孫孫織的?”
趙奶奶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臉上綻開一個帶著點驕傲又有些落寞的笑容:“是啊,給我那小外孫女。她媽媽……就是我閨女,在國外。說那邊冬天冷,孩子怕凍著。”她摩挲著鵝黃色的毛線,聲音低了些,“尺寸是視頻里比劃著量的,也不知道準不準。孩子長得快……”
她沒再說下去,只是又低頭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咔噠咔噠”的聲音更密了些,仿佛織得快一點,就能把那份遙遠的牽掛也織進去,就能離屏幕那頭的笑臉更近一點。
方明德看著老人低垂的眼睫,那下面藏著多少個對著手機屏幕默默等待的黃昏?他想起李大姐提過,趙奶奶的老伴走了好幾年,唯一的女兒遠嫁重洋,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這間小小的茶館,或許是她唯一能感受到些許人氣的地方。
幾天后,趙奶奶依舊準時出現。毛衣的袖子已經織好了一只,她正專注地縫合著。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伴隨著一陣歡快的視頻通話鈴聲。趙奶奶幾乎是觸電般放下針線,手忙腳亂地抓起手機,布滿皺紋的手指在屏幕上急切地劃拉著,卻怎么也點不準那個綠色的接聽鍵。
“哎喲,這……這怎么接啊?剛才還響著呢……”她急得聲音都變了調,額角滲出細汗。
方明德快步走過去:“趙奶奶,別急,我來。”他接過手機,幫她接通了視頻。
屏幕亮起,一個年輕女子的笑臉和一張粉嘟嘟的嬰兒小臉擠在小小的方框里。“媽!”女子歡快地叫著。
“哎!哎!看到了看到了!”趙奶奶瞬間笑開了花,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湊近屏幕,聲音又輕又柔,“囡囡,看看姥姥!哎喲,我的小寶貝,想姥姥了沒?”她對著屏幕里咿咿呀呀的嬰兒不停地招手,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像盛開的菊花。
通話只有短短幾分鐘。女兒那邊似乎很忙,背景音嘈雜,匆匆說了幾句就掛斷了。屏幕暗下去,趙奶奶臉上的光彩也一點點褪去。她握著已經黑屏的手機,怔怔地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茶館里又只剩下竹針單調的“咔噠”聲,只是這一次,那聲音聽起來格外空曠。
方明德默默地看著,心里某個角落被輕輕觸動。他轉身回到柜臺,沒有打擾老人。但一個念頭,像投入水中的茶葉,在他心里緩緩舒展開。
幾天后的下午,茶館門口掛出了一塊新寫的小木牌:“周四午后,老友茶敘,清茶一盞,閑話家常。”
周四下午,陽光正好。茶館里比平時熱鬧了些。方明德特意搬出了幾張矮藤桌拼在一起,擺上幾碟瓜子花生,還有他新烤的幾樣軟糯小點心。空氣里彌漫著茉莉、普洱和鐵觀音混合的暖香。
趙奶奶依舊坐在她的老位置織毛衣,只是今天,她身邊多了幾位同樣頭發花白的老人。有住在巷尾、總愛提著鳥籠遛彎的孫大爺,有以前在街道廠做過會計、說話慢條斯理的吳阿姨,還有總在社區小廣場打太極、精神矍鑠的劉爺爺。
起初,氣氛有些拘謹。老人們互相點點頭,客套幾句,便各自安靜地喝茶,目光偶爾好奇地打量一下茶館的陳設,或者落在趙奶奶手上那件鵝黃色的小毛衣上。
“老姐姐,你這毛衣織得真細致,”吳阿姨忍不住開口,指著那白色的小絨球,“這小球球怎么綴上去的?我給我孫子織帽子也想弄幾個。”
趙奶奶抬起頭,臉上露出笑容:“這個啊,不難,我教你。”她放下手里的活計,拿起一團白毛線,手指靈活地示范起來。兩位老太太湊在一起,頭挨著頭,小聲討論著針法。
孫大爺抿了口茶,看著她們,笑著對旁邊的劉爺爺說:“瞧她們,跟當年在廠里學技術那會兒似的。”
劉爺爺點點頭,看著窗外巷口那棵老槐樹:“是啊,一晃多少年了。我記得你以前在廠里是八級鉗工?那手藝,現在年輕人可沒幾個會了。”
“老黃歷嘍,”孫大爺擺擺手,但眼神里卻有了光,“不過要說車個零件、修個東西,我這老手藝還沒丟。前兩天我家那破鳥籠的門栓壞了,我自己敲敲打打又弄好了。”
“說到修東西,”吳阿姨插話道,“我家那老式座鐘這兩天走得不準,總慢幾分鐘,也不知道哪里的毛病。”
“鐘表啊?這個我可能幫不上,”孫大爺搖搖頭,卻看向劉爺爺,“老劉頭,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鐘表廠的嗎?”
劉爺爺捋了捋胡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過慢幾分鐘……可能是發條該上油了,或者擺輪有點問題。改天我去你家看看?”
“那敢情好!”吳阿姨高興地說。
話題就這樣打開了。老人們聊起過去的工廠歲月,聊起兒孫的趣事,聊起社區的變化,也聊起買菜做飯、腰酸腿疼這些日常瑣碎。茶館里充滿了久違的、屬于老年人的笑語和絮叨。方明德安靜地穿梭其間,續水,添茶,偶爾插一兩句話,更多的時候只是傾聽。
趙奶奶暫時放下了毛衣,興致勃勃地加入了關于社區新開那家超市物價的討論。她說話時,眼睛亮亮的,臉上帶著久違的紅潤。手機依舊放在藤幾一角,但她瞥向它的次數明顯少了。
茶敘結束時,夕陽的金輝灑進茶館。老人們互相攙扶著起身,意猶未盡地約定下周再來。
“趙姐,”吳阿姨拉著趙奶奶的手,“你上次說那個超市的雞蛋便宜,明早我們一起去?”
“好啊好啊,”趙奶奶連連點頭,“我知道他們幾點上新貨!”
孫大爺對劉爺爺說:“老劉,明天上午有空不?幫我看看我那破收音機,最近雜音大得很。”
“行,上午九點,我去你家。”劉爺爺爽快地答應。
老人們互相道別,身影消失在巷口。茶館里安靜下來,只剩下淡淡的茶香和一種溫暖的余韻。方明德收拾著茶具,看到趙奶奶那件鵝黃色的小毛衣還放在藤椅上,竹針插在織了一半的后片上。他走過去,輕輕拿起毛衣,柔軟的毛線觸感溫暖。
趙奶奶折返回來取籃子,正好看見。“哎喲,瞧我這記性。”她笑著接過毛衣和籃子。
“聊得開心就好。”方明德溫和地說。
趙奶奶點點頭,臉上的笑容真切而滿足:“開心,好久沒這么熱鬧了。”她挎好籃子,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茶館里那幾張拼在一起的藤桌,仿佛還能看到剛才老伙伴們圍坐談笑的身影。夕陽在她銀白的發絲上鍍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方老師,”她聲音輕快,“下周的茶敘,我還來。我那兒還有半斤上好的龍井,帶來給大家嘗嘗!”說完,她腳步輕快地走出門去,身影融入巷子溫暖的暮色里,那“咔噠咔噠”的竹針聲,仿佛也暫時被一種新的、名為“期待”的聲音取代了。
方明德站在門口,看著老人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巷子里那棵老槐樹在夕陽下拉長的影子。他輕輕關上半扇門,將最后一線暮光留在門外。茶館里,那件未完成的小毛衣靜靜躺在藤椅上,鵝黃色在漸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柔軟。
第五章鄰里風波
老槐樹的葉子落了大半,枝干在秋風中顯出幾分蕭瑟。趙奶奶留下的那件鵝黃色小毛衣,被方明德仔細疊好收在柜臺下的藤籃里,等待它的主人下次來繼續編織。茶館里似乎還殘留著老友茶敘的暖意,空氣里浮動著淡淡的龍井清香――那是趙奶奶上次離開時承諾要帶來的茶香預告。
這日午后,方明德正用一方軟布擦拭著博古架上那排青瓷茶具,動作輕柔而專注。窗外,秋陽透過稀疏的枝椏,在榆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茶館里流淌著舒緩的古琴曲,是方明德新淘來的一張舊唱片,琴音淙淙,如溪水淌過卵石。
突然,一陣尖銳刺耳的電鉆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這份寧靜。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像一把生銹的鋸子,蠻橫地鋸斷了琴弦,也鋸開了茶館里沉淀的安寧。緊接著是沉悶的“咚咚”聲,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砸在地板上,震得博古架上的茶具都跟著微微顫抖,發出細碎的叮當輕響。
方明德的手頓了頓,抬眼望向聲音的來源――茶館樓上。這噪音持續了快一周,時斷時續,總在午后最安靜的時刻突兀響起。他放下茶具,走到窗邊。巷子里,幾個路過的鄰居也皺著眉抬頭看,匆匆加快了腳步。
電鉆聲歇了片刻,隨即是更為激烈的爭吵聲,隔著樓板模糊傳來,卻依舊能辨出其中的火氣。
“還讓不讓人活了!天天這么敲!我孩子剛睡著又被你嚇醒!”一個女聲尖利地控訴。
“我裝修房子天經地義!嫌吵你搬走啊!有本事你住別墅去!”一個男聲毫不示弱地吼回來。
“講不講道理!誰家裝修像你這樣沒日沒夜的!”
“我自己的房子,愛怎么裝怎么裝!你管得著嗎!”
爭吵聲越來越高亢,伴隨著一聲什么東西被摔在地上的悶響。樓下的窗戶“砰”地一聲被推開,樓上也不甘示弱地推開窗,對罵聲更加清晰地傾瀉到巷子里,驚飛了老槐樹上幾只麻雀。
方明德輕輕嘆了口氣。他認得樓上的新住戶,姓張,是個戴眼鏡、看起來有些斯文的年輕設計師,剛搬來不久。樓下則是住了好些年的李女士,獨自帶著一個三歲多的女兒。這矛盾,居委會的李大姐私下也跟他提過,說調解了幾次都沒用,雙方都憋著一肚子氣,像兩個隨時會炸的火藥桶。
爭吵聲持續了十幾分鐘才漸漸平息,留下巷子里一片尷尬的寂靜和鄰居們無奈的搖頭。方明德回到柜臺后,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紫砂壺溫潤的壺身,目光落在墻角那塊寫著“一杯茶換一個故事”的木牌上,若有所思。
第二天午后,當那熟悉的電鉆聲再次試圖撕破寧靜時,方明德沒有像往常一樣等待。他放下手中的書,緩步走出茶館,抬頭望向二樓那扇敞開的、正對著巷子的窗戶。張先生正站在窗邊,手里夾著煙,眉頭緊鎖地看著樓下,顯然也被這噪音和潛在的爭吵擾得心煩意亂。
“張先生,”方明德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噪音傳到樓上,“方便下來喝杯茶嗎?”
張先生愣了一下,低頭看見巷子里站著的方明德。這位開茶館的老人,在社區里口碑極好,張先生搬來時還曾去喝過茶。他猶豫片刻,掐滅了煙,點了點頭。
方明德又走到樓下李女士的家門口,輕輕敲了敲門。門開了一條縫,李女士紅腫著眼睛,臉上帶著未消的怒氣和疲憊,懷里還抱著剛被驚醒、正抽抽噎噎的小女孩。
“李女士,”方明德語氣溫和,“帶孩子上來坐坐?茶館里安靜些。”
李女士看著方明德溫和的眼神,又看了看懷里哭得打嗝的女兒,緊繃的肩膀微微垮下,沉默地點了點頭。
不多時,張先生和李女士一前一后走進了“心靈茶館”。兩人都刻意避開對方的目光,氣氛僵硬得像結了冰。李女士抱著女兒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那是趙奶奶常坐的地方。張先生則遠遠地坐在靠近博古架的另一張藤桌旁,手指煩躁地敲著桌面。
方明德端上兩杯溫熱的普洱,深紅的茶湯在白瓷杯里輕輕蕩漾。“天氣燥,喝點普洱,消消火氣。”他將一杯放在李女士面前,一杯放在張先生桌上。
茶館里只剩下小女孩偶爾的抽泣聲和窗外隱約的鳥鳴。尷尬的沉默在茶香中蔓延。
方明德沒有急于調解,他拿起那塊寫著“一杯茶換一個故事”的小木牌,輕輕放在兩張藤桌之間的空地上。
“我這茶館,地方不大,規矩也簡單。”方明德的聲音平和,打破了沉寂,“一杯茶,換一個故事。今天,我想請二位,換一個故事聽聽。”
張先生和李女士都詫異地看向他。
“不是讓你們講對方的故事,”方明德的目光在兩人臉上緩緩掃過,“是講講你們自己。講講你們最近的日子,過得怎么樣?有什么難處?或者,高興的事?”
他頓了頓,看向李女士懷里的孩子:“就從……這位小聽眾的媽媽開始吧?”
李女士低頭看著女兒哭花的小臉,眼圈又紅了。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哽咽:“我……我有什么好講的?就是累。白天上班,晚上帶孩子,孩子他爸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來幾次。我一個人,又要顧工作,又要顧家……”她撫摸著女兒的頭發,“孩子小,覺輕,好不容易哄睡了,樓上‘咚’一聲巨響,孩子嚇得哇哇大哭,魂都快沒了……我白天上班都沒精神,被主管說了好幾次……”她越說越委屈,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滴在茶杯里。
小女孩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媽媽的臉:“媽媽不哭……”
張先生聽著,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他端起茶杯,卻沒有喝,只是盯著杯中深色的茶湯。
方明德看向張先生:“張先生,你呢?新家裝修,是喜事,怎么看著也愁眉不展?”
張先生放下茶杯,長長吐出一口氣,揉了揉眉心:“喜事?呵……”他苦笑一聲,“方老師,您是不知道。我接了個大單子,甲方催得緊,要求又高,設計稿改了七八遍還沒定。我租這房子,就是圖離工作室近,想著晚上能安靜畫圖趕工。結果呢?”他指了指天花板,“樓上那家小孩,白天跑跳也就算了,晚上十點多還在拍皮球!咚咚咚!我思路全斷了!跟物業反映,沒用!我只能白天拼命趕工,可這老房子隔音差,電鉆一開,我自己聽著都煩……”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也想快點裝完啊!可這破房子,水管老化,電路也有問題,不徹底弄好,以后更麻煩。我壓力也大,甲方天天催,再交不出滿意的方案,這單子就黃了!我……我有時候真想……”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但緊握的拳頭泄露了他的焦灼。
茶館里再次安靜下來,只有普洱的香氣在無聲流淌。李女士停止了啜泣,抬頭看向張先生,眼神里多了些復雜的東西,不再是單純的憤怒。張先生也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李女士懷里那個怯生生看著他的小女孩。
方明德拿起茶壺,給兩人的杯子續上水。溫熱的茶水注入杯中,發出細微的聲響。
“都不容易啊。”他輕輕地說了一句,像是在總結,又像是在嘆息。
他拿起那塊小木牌,放在兩人中間的空桌上:“現在,換一種講法。如果你們是對方,會怎么講今天的故事?李女士,你若是樓上趕工的張先生,會怎么說?”
李女士怔住了。她看著對面那個眉頭緊鎖、眼帶血絲的年輕人,又低頭看看自己懷里的孩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我……我要是他,一個人在外打拼,工作壓力那么大,房子又是老破小,處處要修……白天想安靜工作,樓下還有孩子吵鬧……我可能……也會很煩,很急吧……”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張先生,”方明德轉向設計師,“如果你是樓下獨自帶孩子的李女士,每天被巨大的噪音驚嚇,孩子哭鬧,工作受影響,你會怎么想?”
張先生看著李女士通紅的眼睛和懷里孩子不安的小臉,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父母吵架時自己躲在房間里的恐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普洱的溫熱似乎稍稍熨帖了心頭的燥意。
“我……我會很害怕,也很無助。”他聲音低沉下來,“一個人帶孩子太難了,孩子被嚇到,當媽的肯定心疼得要命……我白天制造那么大的噪音,確實……確實太不應該了。”他抬起頭,看向李女士,眼神里帶著一絲歉意,“李姐,對不起。我……我沒想到孩子這么小,覺這么輕。我光顧著自己趕工了。”
李女士沒想到會聽到道歉,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也……也不全怪你。我女兒有時候白天是有點鬧騰,可能也吵到你了……我以后盡量多帶她出去玩。”
“不不,”張先生連忙擺手,“孩子玩是天性。是我考慮不周。這樣,我以后跟工人說好,最吵的活,比如打鉆、砸墻,都集中在上午十點到十二點做,下午盡量做點安靜的活,刷漆、安裝什么的。晚上絕對不施工。你看行嗎?”
“上午十點到十二點……”李女士想了想,“那會兒我女兒一般都在外面曬太陽或者睡個小覺,應該……應該影響不大。”
“好,那就這么定了!”張先生像是卸下了一塊大石頭,語氣輕松了不少,“我回頭就跟工人說。還有,李姐,你家水管是不是也有點問題?我那天聽你提過一句。我認識個靠譜的水電工,改天讓他過來幫你看看?免費的,我請他吃頓飯就行。”
李女士臉上終于露出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個真切的笑容:“那……那怎么好意思……”
“鄰里鄰居的,互相幫忙應該的。”張先生也笑了,笑容驅散了眉宇間的陰郁。
方明德沒有說話,只是拿起茶壺,再次為兩人續上茶水。深紅的茶湯注入杯中,水面微漾,倒映著窗外老槐樹斑駁的枝影,也倒映著兩張終于冰釋前嫌、帶著些許釋然和善意的臉。
夕陽的余暉再次染紅巷子時,張先生和李女士一起走出了心靈茶館。張先生還主動幫李女士抱著她那個已經熟睡的女兒。兩人在巷口低聲交談了幾句,似乎在確認施工的時間安排,然后才各自走向自己的單元門。那背影,不再是劍拔弩張的對頭,倒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的伙伴。
方明德站在茶館門口,看著他們消失在樓道里。秋風帶著涼意吹過,卷起幾片枯黃的槐葉。他抬頭看了看樓上那扇曾經傳出爭吵的窗戶,此刻安靜地關閉著。他轉身回到茶館,輕輕關上門,將秋風和暮色都留在身后。
茶館里,博古架上的青瓷茶具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墻角那塊“一杯茶換一個故事”的木牌,在陰影里靜默無聲。方明德走到柜臺后,拿起那把他最珍愛的紫砂壺,為自己也斟了一杯溫熱的普洱。茶香裊裊中,他仿佛看到無形的絲線,在這小小的茶館里,在剛剛離去的兩人之間,在樓上樓下,悄然連接、纏繞,編織成一張名為“理解”的網,悄然彌合了那持續半年的裂痕。而這張網,似乎正以這間小小的茶館為中心,在秋日的黃昏里,無聲地蔓延開去。
第六章信任危機
秋意漸深,老槐樹的葉子幾乎落盡,只剩下幾片枯黃倔強地掛在枝頭。心靈茶館里,方明德剛送走幾位晨間來喝茶、順便交流編織心得的老人,空氣中還飄散著茉莉花茶的清甜和老人身上淡淡的樟腦丸氣息。他正用一塊干凈的細絨布,擦拭著柜臺上一只剛用過的白瓷蓋碗,動作不疾不徐,透著一種歲月沉淀的安穩。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斜斜地照進來,在榆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幾只麻雀在窗外的空地上跳躍覓食,一切安寧得如同往常任何一個秋日早晨。
這份寧靜被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踏碎。
社區超市的王老板幾乎是撞開了茶館那扇輕巧的玻璃門,門框上的銅鈴發出一串驚慌失措的叮當亂響。他四十多歲,身材敦實,此刻卻漲紅了臉,額頭上沁著汗珠,胸口劇烈起伏,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空癟的、印著超市logo的塑料袋。
“方老師!”王老板的聲音又急又沖,帶著明顯的火氣,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茶館里掃射,“看見那幾個小子沒有?就常來你這兒蹭網打游戲那幾個!尤其是那個叫小杰的刺頭!”
方明德放下蓋碗,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的神情,但眼神里多了一絲詢問的意味:“王老板?怎么了?這么急?坐下喝口茶,慢慢說。”他指了指靠窗的藤椅。
“喝什么茶!”王老板一揮手,煩躁地在原地踱了兩步,手里的塑料袋被他捏得嘩啦作響,“氣都氣飽了!我店里丟東西了!就剛才!一盒進口巧克力,還有兩瓶功能飲料!收銀臺那邊的小監控探頭拍得清清楚楚,就是幾個半大小子干的!其中一個背影,我看得真真兒的,就是那個小杰!他們前腳剛從我店里鬼鬼祟祟出來,后腳就有人看見他們往你這茶館方向來了!”
他的聲音很大,帶著不容置疑的控訴,茶館里殘留的寧靜被徹底驅散。窗外的麻雀也被驚得撲棱棱飛走了。
方明德沉默了片刻,目光平靜地迎向王老板憤怒的視線。他沒有立刻為孩子們辯解,也沒有表現出驚訝或質疑,只是靜靜地聽著,仿佛在消化這突如其來的信息。
“王老板,”方明德的聲音依舊平穩,像投入沸水中的一顆石子,試圖讓翻滾的水面稍作平息,“你確定是他們?監控畫面能看清臉嗎?”
“背影!衣服!發型!還能有錯?”王老板提高了音量,把空塑料袋拍在藤桌上,“他們幾個整天在社區里晃蕩,就數那個小杰最不服管!上次還差點跟我店里伙計吵起來!不是他們還能是誰?方老師,我知道你心善,可這幫小子,整天泡在你這里,誰知道是不是……”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茶館成了這幫“問題少年”的窩點,甚至可能是教唆犯。
方明德走到柜臺后,拿起那只紫砂壺,往一個干凈的杯子里注入溫熱的茶水,深紅色的普洱湯色醇厚。他端著茶杯,走到王老板面前,將茶杯輕輕放在藤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