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景耀帶著三個小孩,一人一把傘,在大雨中攜手離去。沈懷憂望著四人背影,對彭老丐苦笑:“楊掌門好像不喜歡在下?”
彭老丐道:“是不喜歡,不過跟你沒關系。”
沈懷憂不解:“那跟誰有關?”
彭老丐道:“怒王。”
沈懷憂疑惑:“怒王?”
彭老丐笑道:“怪他死得早唄。”
沈懷憂更是不解,狐疑地瞧著彭老丐,彭老丐只是笑,卻不答話。沈懷憂喚店家沏壺茶,叫了點心,請彭老丐與覺證閑聊,一問之下才知覺證是個云游藥僧,在少林學醫,之后云游四海施醫放藥,聽聞少嵩發生戰事,趕來戰場救死扶傷。天知道現在一個和尚在戰場出沒多危險,沈懷憂和彭老丐都佩服他的大膽仁心。
三人閑聊幾句,眼看大雨漸歇,忽地馬蹄勁急,濺起水花,自客棧外急速奔過。
彭老丐眉頭一皺:“出大事啦?”
一名護院沿途呼喊:“泰山派來啦!泰山派來啦!”
這正是沈懷憂擔心之事,暗道一聲不好。覺證臉現悲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彭老丐調侃道:“別急著找佛祖,少林寺那兒不夠他忙的。”
沈懷憂道:“彭大哥,咱們去看看?”
彭老丐點頭:“這個才對。”
兩人乘馬車奔向城墻,卻被護院弟子攔住,說是沒莊主命令不能上城。不一會,穆清搭著馬車趕來,與沈懷憂彭老丐一同撐傘上城墻。
只見城墻下約莫三百多人的隊伍打著泰山旗號,掌旗弟子身邊站著一人,見穆清等三人上城,高聲大喊:“是穆莊主嗎?”語氣頗為倨傲。
這話借著內力遠遠送出,直達城墻之上,眾人在大雨中猶能聽得清清楚楚,顯見領隊之人功力深厚。莫說尋常護院,穆清一張臉也早已嚇得慘白,他不會武功,正要大喊回話,彭老丐拉了拉他衣袖,問道:“穆莊主想說什么?”
穆清一愣,沈懷憂對他道:“讓彭大哥替你回話吧。”
穆清顫著聲音道:“問他們來干什么。”
彭老丐提起內力高聲道:“我是穆莊主侍衛,穆家莊住的都是百姓,你們來干嘛?”
他聲音渾厚,不僅中氣十足,語音也無半點發顫,顯得有恃無恐,穆清聽他開口,心神稍定。
泰山派門人本以為穆家莊里都是尋常護院,沒放在眼里,聽彭老丐內力深厚,紛紛訝異于穆家莊竟有此等高手。那領隊高聲道:“咱們大批人馬要借住穆家莊幾天,還請開城門!”
借住是好聽的,誰不知道泰山派是嵩山奧援,這是要占據城池。穆清心下難決,放泰山隊伍入城固然不妥,可要拒絕,小小穆家莊怎禁得起這批兇神惡煞蹂躪?
沈懷憂道:“彭大哥,耍個空城計?”
彭老丐心領神會,道:“穆家莊里住滿啦,擠不下!”
這話果然引起疑心,泰山派那領頭的沉思片刻,高聲道:“這般天色,說不得也得入城避個雨!”
穆清左右為難,問沈懷憂:“沈公子是青城世子,能不能出個面,就說你人在穆家莊作客,讓他們退兵?”
沈懷憂搖頭:“他們不會傷我,卻也不會理我,事急,穆莊主須快做決定。”
一支利箭破空而來,沈懷憂忙拉開穆清。彭老丐大喊:“他們要攻城!”
又一支利箭射穿穆清身旁一名守衛胸口,把穆清嚇得面如土色。只聽城下殺聲震天,沈懷憂探頭望去,泰山派弟子已攻至墻邊,以箭雨掩護,唰唰唰一連三支鉤爪甩上城墻。
眼看箭如雨下,穆清嚇得大叫,沈懷憂忙將他拉離墻頭。穆清腿腳發軟,一拉就倒,沈懷憂才將他拖開兩步,又一波箭雨來襲,彭老丐搶上前,刀光一閃,將來箭全數撥了開去。
護衛隊長許義上前護住沈懷憂,喊道:“世子快走!”
又是一連幾聲慘叫,不少護院中箭,剩下的都退離墻頭,這就給了泰山弟子爬上城墻的余裕。穆家莊的保鏢護院不過是尋常守衛,雖然平時有操練守城,但莫說武功比不上正規弟子,也從未見過如此陣仗,都慌了手腳。穆家莊團練教頭古俊杰不住吆喝指揮抗敵,但畢竟只一人,顧此失彼。眼看泰山弟子已爬上墻頭,古俊杰搶上前去,一刀將之劈死。沈懷憂見箭雨來到,高聲大喊:“躲開!”
這提醒還是太慢,古俊杰正彎腰殺敵,一支利箭射中他左腰,穆家莊團練教頭往前一倒,摔落城墻,被城下泰山弟子給亂刀分尸。
穆清眼眶通紅,抓著沈懷憂手臂哀求:“沈公子救我!”
許義見泰山弟子攻上城墻,這群烏合之眾顯然無法拒敵,忙道:“請世子速避!”
沈懷憂知道以自已身份,嵩泰聯軍最多扣留人質,不敢傷自已性命得罪青城,他見穆清眼眶含淚,又聽周圍殺聲震天,穆家莊那群護院無人指揮應戰,泰山派弟子已攀上墻頭。
“張亮、張明去北面指揮協防!”沈懷憂對貼身的十二護衛下令,“馬景、蔡光去南面!許義跟剩下的人保護我和穆莊主!”
許義驚訝道:“公子,少嵩之爭與青城無關,就算城破了,嵩山也不敢傷害公子!”
沈懷憂道:“君子知恩必報,穆莊主收留我們,我們得幫他!快去,莫要耽擱!”
眾人各自領命而去。沈懷憂見彭老丐縮在城垛邊,擠上前去,彭老丐怪道:“你留下干嘛?你是青城世子,躲遠些,打完仗他們也不敢碰你。”
沈懷憂反問:“彭大哥又在干嘛?”
彭老丐道:“幫忙啊!這群泰山弟子進城,能有好事?”
沈懷憂道:“都說了是兄弟,我也得幫你。”
彭老丐哈哈大笑:“行!小心,來了!”
彭老丐站起身來橫刀一斬,將兩名泰山弟子劈落城下。沈懷憂坐鎮城墻,指揮護衛潑油點火,穆家莊缺乏守城器具,只能借助城墻阻擋敵軍,護院抵敵不住,節節敗退。不久后城墻上已站了三十余名泰山弟子,穆家莊護院紛紛潰逃,有人殺向沈懷憂,許義等人上前御敵,許義喊道:“公子,還是退往城下吧!”
沈懷憂見南邊還有泰山弟子爬上城墻,喊道:“彭大哥,南邊薄弱!”
彭老丐應了一聲,沿城墻奔去。他武功當真高強,砍倒一人,一個旋踢將一名剛攀上城墻的泰山弟子踢下城樓,隨即一矮身,左劈右斬,一路殺將過去。可攀上城墻的泰山弟子越來越多,十余名泰山弟子圍著他轉,剩余的穆家護院斗志不足,早四散逃逸,彭老丐身陷重圍,左右支絀,沈懷憂見狀雖然焦急,但他此刻也被泰山弟子包圍,救援不得。
一團刀光卷入,將泰山弟子殺退,彭老丐定睛一看,喊道:“楊兄弟,你也來了!”
楊景耀道:“大師在下面呢!”說罷揮刀砍向泰山弟子。
兩人背對而立,聯手抗敵,刀光如電,雖然相識不過一個多時辰,這兩名血性漢子卻敢將自已后背交給對方守護。兩人如虎入羊群,城墻南端的泰山弟子紛紛倒下,清出一塊空地來。
“城北吃緊!”楊景耀大喊一聲,當先殺出,彭老丐追了上去,還快了他幾步,兩人所經之處又是一片刀光血雨。
守不住,雖然戰局展開不到半個時辰,沈懷憂便已明白守不住。穆家莊這群烏合之眾完全不是正規弟子對手,且士氣渙散,只靠彭老丐、楊景耀兩人,還有自已帶來的十二騎,根本對付不了數百名泰山弟子。
沈懷憂對穆清道:“穆莊主,穆家莊守不住,只能投降。”
穆清臉色大變,誰都知道這群泰山弟子進城后會發生什么,難道還當真能借住幾天就走?穆家莊至少得被洗劫一空。自已養的這群護院在正規弟子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莊里有六百多口親眷,還有自已的妻子跟兒子穆劼……
“我來跟他們談。”沈懷憂想著或許能靠自已身份地位保住穆家族人性命。
穆清難掩悲痛,嘆了口氣,正要下令開城投降,一名護院忙不迭奔上城墻,報道:“莊主,西面來了一群和尚,想入城!”
沈懷憂大喜過望:“有救了!”
穆清明白,進城的即便是少林,穆家莊也不會平安無恙,但比起已經得罪的嵩泰聯軍,至少這群和尚還有慈悲,會留有余地。
“開西門!”穆清下令,“放少林弟子入城!”
大批少林弟子從西門涌入……
暮色四合,城墻上只余哀鳴聲,泰山弟子已經撤退,少林弟子歡聲雷動。彭老丐和楊景耀渾身血污,背靠背不住喘氣,累得不想動彈了。
“操!”彭老丐大叫一聲。
沈懷憂扭頭看去,只聽楊景耀也高聲大喊:“餓了!”
彭老丐大聲道:“老子要吃飯!”
楊景耀也大喊道:“很多很多飯!牛肉,要大塊的!”
兩人齊聲大笑。
穆清抓著沈懷憂手臂,淚眼婆娑:“沈公子,我們守住穆家莊了!”
沈懷憂搖頭嘆道:“我們沒守住。他們只是撤退,穆家莊是要地,他們明日必定會再來取。”
穆清愣住:“你說……他們明天還會來?”
沈懷憂點點頭,來援的少林弟子比想像的更少,只有兩百余人,若敵軍眾多,穆家莊仍是守不住。
穆清茫然若失,悵然離開城墻。
※
篝火在城墻下燃起,來自少林的僧兵與俗家弟子們吃力地剝下尸體上的皮甲,搜刮值錢財物。
少林隊伍的領頭法號子曉,暫時接管穆家莊所有事務,穆清正交代族人收拾行李離開穆家莊,包括他的妻兒,而他自已卻要留下。
彭老丐跟楊景耀沒吃著想吃的牛肉,連飯也沒有。幾個時辰前,這里還是安居一方的小城,現在卻已亂成一團,沈懷憂跟他們坐在城墻一角歇息,楊景耀啃著隨身帶的饅頭。
許義雙手各提著個三層食盒走來。“公子!”他將食盒打開,取出盤碗一一放在地上,里頭有烤得酥焦的雞肉,還有魚片、燴三鮮跟彭老丐最想吃的牛肉。
“子曉大師說事亂無法招待,請公子海涵,稍后再向公子致謝。”
沈懷憂問道:“弟兄們還好嗎?”
許義道:“只受了輕傷,都在休息。”
彭老丐立刻湊上前來,無視許義不滿的眼神,也不用筷子,伸手捏塊雞肉塞入嘴里,贊道:“當青城世子的兄弟就有這好處!”
沈懷憂讓許義退下,對楊景耀道:“楊兄弟一起吃吧。”
楊景耀道:“我吃饅頭就好。”
沈懷憂道:“看楊兄弟吃得這么香,我都好奇這饅頭什么味道了,能否分給在下半個?”
楊景耀道:“一人一種命,我是吃饅頭的命,你是吃雞腿的命,就算今天突然想吃饅頭,能吃幾天,吃多久?”
沈懷憂笑道:“總要嘗過才知道滋味。”
楊景耀答道:“沒多的了。”
沈懷憂也不惱他無禮,問道:“覺證大師呢?”
彭老丐指著另一端道:“還在那兒救命。”
沈懷憂道:“我去找大師,彭大哥可得給我留些。”
彭老丐吃得唏哩呼嚕,話都說不清:“你先去,我再吃兩口,餓死了。”
沈懷憂起身,提著一盞燈籠離去。彭老丐又夾了塊牛肉放嘴里,望向楊景耀:“你今天在城墻上有沒有見著沈公子?”
楊景耀道:“見著了。”
“他本來不用上城墻,可他偏偏上去了。”
楊景耀默然不語。
彭老丐掀起食盒最下層:“他還替和尚準備了齋菜,挺有心啊,還想著一起吃飯。”
楊景耀默默吃著饅頭,一塊牛肉砸到他臉上。楊景耀抬起頭,不滿道:“干嘛?”
彭老丐道:“別太給自已長臉,吃吧。”
楊景耀默默將牛肉放進嘴里,跟著彭老丐起身,跟在沈懷憂身后。
※
沈懷憂提著燈籠沿著城墻來尋覺證,細微哀嚎聲音遠遠傳來。
“忍著點。”覺證跪坐在城墻旁,在微弱燈火下為一名渾身是血的俗家弟子急救,不住在傷者身上扎針,用特制的熏香為他舒緩痛苦,那人不住呻吟。
“大師。”沈懷憂輕聲呼喚,走近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那人肚子鼓漲,滿是鮮血,沈懷憂雖不通醫理,也能看出這人肚子里正在流血,臟腑受創深重,覺證壓著傷者小腹,要他撐住。
“沒救了。”是彭老丐的聲音。沈懷憂回頭望去,見著了默默跟來的彭老丐與楊景耀。
“他救不活。”彭老丐說。
“貧僧知道。”覺證回答,仍是專注醫治傷者。
“你只是讓他更痛苦而已。”楊景耀說道。
“貧僧知道。”
沈懷憂勸道:“大師也累了一天了,救人先救已,歇口氣,吃點東西……”
覺證沒理會沈懷憂,只對傷者說道:“撐住,就要找著了。”
彭老丐與楊景耀互看一眼,正要上前阻止,一名僧兵快步走上,懷里抱著個嬰兒,高聲喊道:“師叔!找著了,找著了!”
那僧兵將嬰兒抱到傷者面前:“你媳婦還不能下床,我把你兒子抱來了。這是你兒子,你兒子!”
那傷患勉力仰起上身,接過襁褓看著自已孩子,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指輕輕摸著嬰兒臉頰,笑道:“長得……長得……真像我……”
傷患微笑著斷氣了,覺證低頭雙手合十,默默誦了兩句經文,低聲道:“這人跟我說,下午泰山派攻打城門時,他妻子恰好臨盆,他連自已孩子都沒見上一眼,就上了城墻御敵。”
沈懷憂心中難過,問道:“你讓他苦苦支撐,就是為了讓他見兒子一面,含笑九泉?”
覺證默然不語。僧兵抱著嬰兒起身,對覺證恭敬道:“師叔,我把孩子抱去還了,他爹娘還等著呢。”
沈懷憂三人都是一愣。覺證點點頭,僧兵將孩子抱走,沈懷憂順著那僧兵離去的方向望去,不遠處,一對夫妻正殷殷望著。
覺證說道:“他妻子聽說他上了戰場,心神激蕩,難產,母子……俱亡。我這師侄找了許久,才找著個剛出生的孩子。”
沈懷憂拍拍覺證肩膀,嘆道:“大師,歇會吧。”
篝火前,覺證席地而坐,默默吃著素面,彭老丐躺在地上,雙手作枕,翹著腳望天。
楊景耀扔了個饅頭給沈懷憂,這還是楊景耀第一次主動搭理他,沈懷憂抬頭望來。
“原來還剩一個。”楊景耀道,“就怕你吃不慣。”
沈懷憂感到一股暖意,笑道:“謝了。”
饅頭又干又硬,握在手里,稍一用力便有碎屑落下,沈懷憂試著撕開饅頭,但實在太干,只能一塊塊剝下。
他從沒吃過這種饅頭。
“好吃嗎?”楊景耀問。
沈懷憂笑道:“餓極了,什么都好吃。”
彭老丐忽地罵道:“操!什么世道,好端端一家人,就一下午,滅門了,仇名狀都沒這么狠!”
覺證停下筷子,低聲誦了句阿彌陀佛,念完繼續吃。
楊景耀道:“嵩山想當第十大家,反出少林,上頭起個念想,下頭得死多少人?”
彭老丐一邊折著樹枝,一邊問:“和尚天天念佛,你說,佛會來救我們嗎?再過五十年,這世道是更好還是更壞?”
覺證放下筷子,拿袖子擦去嘴角油漬,雙手合十,道:“緣起性空,因果有自,貧僧揣度不到,但知唯有慈悲佛法能感化愚昧,度世救人。”
彭老丐道:“嵩山派可沒被佛法感化。”
沈懷憂道:“彭兄弟別老挑大師的刺,您倒是說說,您怎么看?”
彭老丐道:“路不平,有人踩。世道安穩,大家就是好人,世道不穩,總會有幾個看不過眼的出來管事。”
楊景耀笑道:“彭鎮浩,彭大俠,湘北道上救孤女,以一抵十退強敵,合著你才是救世的活菩薩?”
彭老丐丟了根小樹枝在楊景耀臉上:“早上還拍我馬屁,叫我兄弟,晚上就調侃上爺了!”
楊景耀笑道:“老前輩,爺是您自稱的,可不是晚輩叫的。”
彭老丐呸了一聲,問沈懷憂:“沈公子怎么想?”
沈懷憂想了許久。菩薩太遠,大俠太少,青城在九大家中并不強盛,唯一的功勛大抵是先祖顧瑯琊提出昆侖共議,停下三十余年戰火。他道:“五十年太遠,眼下尚未可知,沈某只望以中道傳后,不偏不倚,后人的事,后人自擔之。”
彭老丐笑道:“說起后人來了?你是青城世子,你兒子未來也是青城掌門,你倒是說說,這亂七八糟的世道,你打算怎么教兒子?”
沈懷憂想了想:“謙謙君子,灼灼有輝,退可獨善其身,進能兼達天下,使太平盛世重臨。”
彭老丐道:“這是打算教個圣人出來?楊兄弟呢?”
楊景耀沉思片刻,道:“我只希望我子孫能有骨氣,不攀附強權,不欺凌弱小,我希望他永不屈服。”
彭老丐罵道:“操!我就說你總想造反,這不就露餡了?”
楊景耀道:“別光我們說,你又怎么教兒子?”
彭老丐道:“他要是還記得俠字怎么寫,我就謝天謝地啰。我說和尚……”
眾人看向覺證,覺證一愣,有些尷尬,道:“貧僧是出家人。”
沈懷憂道:“大師一身精湛醫術,總不好不找個傳人。”
覺證道:“那就希望他是個實誠人,不慕虛華,不圖享受,若是能不近女色,潛心向佛,那便更好了。”
彭老丐搔搔頭:“怎地我覺得這個最難?”
眾人都笑起來,連覺證也笑了。
沈懷憂想起明日泰山派將再來,嚴正問道:“明日若穆家莊破,你們有什么打算?”
覺證道:“貧僧若是大難不死,要留在封縣醫治傷患。”
彭老丐罵道:“操!怎地大半夜的,和尚你這光頭還是亮得扎眼?”
楊景耀道:“我得找到昨日那三兄妹,我送他們來,得保護他們周全。”
彭老丐笑道:“我打算躲你車上,跟著你青城旗號走,保平安。”
沈懷憂拱手道:“沈某定當盡力周全諸位。”
彭老丐道:“隨緣吧。睡覺了,明日還得早起受死呢。”
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覺證便開始醫治傷患。沈懷憂與彭老丐、楊景耀登上城墻與少林領隊子曉和尚會合。這位子曉大師是個虔誠的和尚,對怎么守城毫無想法,聽說昨日是沈懷憂協助守城,于是道:“還請沈公子相助。”
“這么打仗,不輸還有天理?”彭老丐在楊景耀耳邊低聲嘀咕,沈懷憂聽見了,只能苦笑。
穆清下令開城門,讓穆家家眷與民眾陸續離開,車隊拖得老長。送走妻兒后,穆清一掃昨日怯懦,站在城墻上,顯然已有以死殉城的決心。
這不是為少林,而是為了穆家莊。
昨日的大雨讓土地泥濘,沈懷憂希望能拖慢泰山派的腳步。他打聽少林援軍幾時抵達,但他雖協助守城,終究是外人,子曉并未對他透露太多口風。
城墻上架起一口口大鍋,下邊堆滿木柴,僧兵與俗家弟子備好弓箭。箭不多,這批急援的僧兵沒帶足夠的輜重,守城的情況不容樂觀。
援軍先來還是敵軍先來?還沒到中午便有了答案,東面深綠色的泰山旗號飄揚著。
“燒油,備弓箭!”沈懷憂下令。
至少有五百人,沈懷憂想,說不定后面還有。他注意到泰山派隊伍中有一個人穿著格外顯眼的鮮紅色甲衣,身形高大,馬上掛著把斬馬刀。
隊伍排開,三座三弓床弩被架起,這是攻城利器,也是沈懷憂最不想看見的東西,看來泰山派大軍有備而來。
在距離穆家莊兩百丈遠時,泰山派發起了進攻。沈懷憂喊道:“放箭!”箭如雨下,射倒許多泰山弟子,對方立刻射箭還擊。
三支踏撅箭釘入城墻,鉤索將城池牢牢鉤住,少林弟子倒油,放火,用弓箭御敵。
第二排踏撅箭釘入城墻,殺聲震天。
第三排踏撅箭射入城墻后,已足夠泰山弟子攀爬,接二連三的泰山弟子登上城墻,彭老丐與楊景耀率領一眾慈悲的少林弟子殺敵。
“西面!”一名少林弟子焦急地奔來,“城西有人來啦!”
子曉喜道:“是張師兄來了嗎?”
“是嵩山的旗號!”
沈懷憂吃了一驚,他們只有兩百余人,穆家護院不濟事,無力防守西面。但現在沒空考慮西面,城墻上的泰山派弟子越來越多,即便有守衛保護,沈懷憂也不得不拔劍應戰。
他趁許義架住一名泰山弟子手上利劍,一劍捅進對方腰間。這是他第一次殺人,長劍貫穿別人身體的感覺非常古怪。
城墻上的泰山弟子越來越多,倒下的少林弟子也越來越多,彭老丐與楊景耀雖奮力殺敵,但周圍敵人只多不少,且西面沒有駐兵,嵩山很快就能攻進來。
“守不住啦!”彭老丐高聲大喊。
楊景耀喝道:“我還能多殺幾個!”
沈懷憂的貼身守衛張明、張亮兄弟負傷倒下,還有四人被困在泰山弟子群里,眼看兇多吉少。
“公子,守不住了,避敵為先!”許義喊道。
一條人影在許義身后高高躍起,刀光劈下,沈懷憂驚道:“小心!”
許義急轉身。他是三峽幫嫡系,沈懷憂的貼身護衛隊長,武功不高是不可能站上這個位置的。他橫刀一架,火光四濺,只覺一股大力壓下他手中刀,彷佛他的抵擋只是徒勞無功的花架子。“噗”的一聲,斬馬刀在他胸口劃出一道深痕。
是沈懷憂一早注意到的那名穿紅色甲衣使斬馬刀的高手。
馬景、蔡光同時挺劍向那人刺去,那人斬馬刀一掃,后發先至,馬景蔡光閃避不及,同時負傷。那人揮刀向沈懷憂砍來,沈懷憂知道對方力大,運起三清無上心法挺劍迎上,“鏘”的一聲,火光四濺,沈懷憂手一麻,勉強抵住這一刀。
是個頂尖高手!
砰!沈懷憂被紅甲高手踢中小腹,只覺天旋地轉,不知在地上滾了幾圈才止住,剛想起身,只覺得肚里翻騰,幾乎要嘔吐出來。
紅甲高手正要再上,子曉和尚揮著禪杖打來,紅甲高手側身避開,左肘一屈,正撞中子曉面門,隨即揮刀橫掃,只兩招就將這位少林領軍攔腰斬成兩段。
許義見對方武功高強,高聲喊道:“公子快走!”
沈懷憂疼得站不直身,眼看紅甲高手逼近,死亡迫在眉睫,忽聞一聲暴喝如晴天霹靂,彭老丐縱身躍起,兩橫兩豎四道刀光劈下。
紅甲高手揮刀上迎,連續幾聲脆響,竟擋下彭老丐殺招。彭老丐知道對方功力深厚,繞身纏斗,他雖刀法精妙,但對方也是頂尖高手,兼且身材高大,斬馬刀更是長兵,舞得風聲獵獵,彭老丐近身不得。
忽聞破風聲響,不知哪來的冷箭正中彭老丐右肩,機不可失,紅甲高手飛起一腳將彭老丐踢下城墻。彭老丐摔得骨頭都要散架,眼見一條黑影罩來,那紅甲高手從城墻上一躍而下,雙腳踩向他,彭老丐忙翻身避開,尚不及起身就被踢得沿地滾開,疼得不住罵娘。
高手相爭,只在毫厘,紅甲高手大占優勢,斬馬刀劈來,一刀接著一刀,絲毫不讓彭老丐喘息。
又聞一聲喊,楊景耀從城墻上一躍而下,揮刀砍向紅甲高手背后,逼得紅甲高手回身自保。彭老丐趁機折斷箭桿,抬頭一看,只見楊景耀在紅甲高手身邊不住游斗,被那長柄大刀所攔,近身不得。
紅甲高手雙手舉刀過頂,向下連劈七刀,刀刀勢大力沉,這是泰山派壓頂刀法,楊景耀初時尚能抵擋,到得第七刀,雙臂發麻,只得狼狽躲閃。彭老丐揮刀去救,還未近身,斬馬刀已劈來,雙刀交擊,彭老丐右肩劇痛,只得退開,楊景耀又揮刀來救。
“操,不能這么打!”彭老丐自知受傷力疲,硬碰討不了好,忙左右張望,發現旁邊有間鐵鋪,棄刀搶進鐵鋪里。
楊景耀與那紅甲高手交戰,節節敗退,彭老丐從鐵鋪中奔出,手上不知拿著什么向紅甲高手背后攻來,紅甲高手回身劈來,彭老丐雙手一合,竟夾住那柄斬馬刀刀刃。
是個火鉗子。
彭老丐嘿嘿一笑,雙手用力一扳,將斬馬刀壓下。楊景耀揮刀砍來,正中紅甲高手后背,但這人武功當真高強,向后一記穿心腿踢中楊景耀肩膀,雙手扭刀要掙脫火鉗。彭老丐借力飛身而起,雙腳重重踢中紅甲高手胸口,紅甲高手口吐鮮血,摔飛在地,斬馬刀脫手,彭老丐正要上前殺了他,身后喊聲大起,彭老丐回頭望去。
是嵩山旗號,西門毫無阻礙,輕易就被突破,數百名嵩山弟子涌來東門馳援。
楊景耀也看見了。不僅如此,東門城墻也已失守,沈懷憂扶著重傷的許義,與穆清在僅存的四名守衛保護下緩緩從城墻上撤退,城墻上已豎起泰山旗幟。
彭老丐嘆了口氣,望向楊景耀。楊景耀被踹得不輕,嘴角見血,仍笑看彭老丐,緩緩站起身來,把刀護在身前。
輸了,彭老丐笑了笑,扔了火鉗,攤攤手,撿起自已佩刀。至少多撐了一夜,讓穆家莊人逃走,自已也不算白干活。
紅甲高手搖搖晃晃起身,他被彭老丐一腳踢得頭暈腦脹,見斬馬刀落在路中央,上前彎腰去拾。
“砰”的一聲巨響,一匹不知哪來的高頭大馬將紅甲高手撞飛,馬上是名穿著盔甲的僧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沈懷憂、彭老丐、楊景耀都不禁錯愕。
“殺!”少林旗號在南邊揚起,大批僧兵騎馬沖出,將嵩山隊伍沖散。援軍來了?彭老丐一愣,深深吸了口氣,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向楊景耀,與沈懷憂會合。
三人靠在城墻邊氣喘吁吁,全身疼痛,看著少林僧兵與嵩山弟子交戰。
“咱們守住了?”楊景耀問。
沈懷憂點點頭:“應該說,是少林守住了。”
“和尚在哪?他沒事吧?”彭老丐軟坐在地,左手捂著中箭的右肩,齜著牙說,“我還得靠他療傷呢。”
“和尚這里多的是,你說哪個?”楊景耀問。
沈懷憂哈哈大笑。
撞倒紅甲高手的僧人駕馬回到城門邊,居高臨下望著沈懷憂。一支不知哪來的利箭從側面射來,僧人頭也不回,凌空一把擷住。
“貧僧子秋,你們是什么人?”子秋扔下箭矢,冷聲質問。
※
兩天后,彭老丐與楊景耀離開穆家莊,沈懷憂卻被子秋留下。昆侖共議三十三年,這四人曾在穆家莊短暫相遇,而后各奔東西,他們的后人甚至不知道曾經有過這么一段過往。
而發生在穆家莊的故事,還未譜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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