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辰“咦”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公文籃正壓著自已寫給景風的信件,定是謝孤白放公文時瞧見了。她臉上一紅,道:“謝先生眼尖。”
“信傳到孤墳地怕不容易。小妹為什么寫兩份?”謝孤白問。
沈未辰坦然道:“謝先生也說了,孤墳地傳信不易,一式兩份,寄一份留一份,景風若沒收到,回來時我就能給他另一份,我寫過什么,他都不會錯過。”
謝孤白恭敬道:“小妹真是周到。”
“這是調侃,我聽出來了。”沈未辰笑道,“謝先生若不累,陪小妹出城走走,我要寄信?!?
謝孤白想了想,道:“是。”
沈未辰只帶了夏厲君一個護衛。謝孤白許久未出青城,自從遇刺后,但凡他出城門,至少得有四十名衛軍保護,尤其沈玉傾前往衡山后,護衛更是周密。
上一次這樣輕騎便裝可能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出朱雀門不遠,經過順如巷子,謝孤白望向巷子深處,那里是否還留著自已去年遇刺時的血跡?他沒去想,冬日午后悠閑的時光難得,他不想勾起不好的回憶,尤其他知道給李景風的信雖不能從青城發出,但吩咐個心腹下人交到驛站即可,沈未辰是為了讓自已能出城散心才喚他同行,有沈未辰當保鏢也能安心。
這對兄妹總能善體人意,就收下這份心意吧,別再去想沈玉傾在衡山的情況了。以二弟的聰明,只要一切順利,該能瓦解點蒼聯盟,但誰也無法預料會議上會發生什么。至于李玄燹打算怎么處置少林的正俗之爭,是坐視還是……
“謝先生?!鄙蛭闯降穆曇魧⒅x孤白的思緒喚回,“你還留在青城里嗎?”
謝孤白淡淡一笑:“剛出城門?!?
夏厲君回頭望向朱雀門,這都離了有兩百丈遠了。大小姐跟謝先生講話時常明來暗去,各種摸不著頭腦。
前方行來一支隊伍,正在清空道路,沈未辰皺起眉頭。謝孤白認出是雅夫人往竹云寺上香回來,問道:“小妹要去請安嗎?”
沈未辰搖頭:“咱們繞個路。”
自從雅爺過世后,雅夫人便篤信佛法,每日早晚誦經,持戒茹素,見沈未辰有空閑便要帶她去消災祈福聽法師說法,又拿出私銀捐獻蓋寺,包括竹云寺在內,巴縣周圍十四座寺廟總計捐銀過萬兩。這開銷不小,沈未辰看不下去,每每勸阻,雅夫人便念阿彌陀佛,請菩薩恕罪。母女倆平日里閑話說不到兩句,雅夫人便開始教她佛法,講因果,講七苦,講各種經文,沈未辰知道母親心魔所在,卻也無可奈何,心想若母親能得心安,那便由她去吧。
抵達驛站,夏厲君遞信付了銀兩,沈未辰問道:“謝先生想去竹香樓喝杯茶嗎?”
“也行。”
馬蹄輕揚,夏厲君守在謝孤白身后,時刻保持警戒,前方沈未辰的馬尾隨著馬匹顛簸搖晃。只聽她道:“謝先生還記得嗎?我說過我不懂謝先生跟大哥的情誼,但只要大哥信你,我便信你?!?
謝孤白輕輕“嗯”了一聲,淡然道:“記得,小妹還射了我一箭。”
那是兩年前剛從武當回來時的事。
沈未辰按轡緩行,接著道:“現在不止大哥信你,我也信你,就算大哥不信,我也信你?!?
“往后只要謝先生覺得我能幫上大哥,盡管跟小妹說,無論什么事,小妹都會做?!?
謝孤白把目光望向胯下馬匹投在地上的陰影:“小妹別說這種話?!?
沈未辰笑道:“還請謝先生盡力輔佐大哥?!?
謝孤白看著馬影,道:“小妹……”
沈未辰:“嗯?”
“巴中之戰,雅爺的死……”謝孤白緩緩說著。
“那是戰場,刀劍無眼,怪不了誰?!鄙蛭闯降卮?。
“我很抱歉?!敝x孤白覺得胸口有些發緊,喘不過氣來。
沈未辰默然不語,片刻后,勒馬道:“謝先生……”
謝孤白跟著勒馬,竟有些忙亂。
“竹香樓到了?!鄙蛭闯街钢胺?。
竹香樓里高朋滿座,掌柜的認得謝孤白,特地開了間包廂。沈未辰隨意點了幾盤茶點,要了三杯蓋碗茶。
大堂里,臺子上有個姑娘按著琴,正準備奏曲?!爸x先生許久沒沾煙火氣,偶爾也該下凡塵?!鄙蛭闯綄⒉柰胪平o謝孤白。樓下的琴娘奏起曲子,正是謝孤白所作的《天之下》。
“最近這半年,到哪兒都能聽見這曲子?!毕膮柧溃拔叶伎鞎吡恕!?
已經傳到青城了嗎?謝孤白想著。
沈未辰正剝著花生,聽夏厲君說起,對這曲子也感好奇,問了曲名,聆聽片刻后,兩手十指在桌上虛點。她學箏未學琴,似乎打算把琴譜改成箏譜。
謝孤白舉杯喝了口茶,微笑道:“小妹若有興趣,不用費神去記,我能默出琴譜。”
沈未辰笑道:“謝先生想彰顯自已記性好?小妹就算記不住全譜,也能記個八九不離十。”
“也不是記性好……”謝孤白正要接著說,只見沈未辰越聽越是皺眉。沈未辰道:“這曲子不合章法,胡作一氣?!庇謫?,“謝先生要說什么?”
“沒事,只想說我以前聽過幾次,所以記住了?!敝x孤白舉起茶碗聞香,接著道,“這曲子尚未完譜,所以任由他人收尾?!?
沈未辰深覺好奇,琴曲恰到尾聲,只聽那琴娘托、抹、勾、打,指法紛亂,一陣急奏,如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腹背受敵,內外交迫。謝孤白正品茶,聽到琴音,忽地氣息一岔,茶水嗆入喉嚨,不住咳嗽,沈未辰忙起身為他撫背。
誰知謝孤白這一咳竟收不住,彎下腰,面色漲紅,喘不過氣,只覺胸腹如欲炸裂,臉色慘白。他在咳嗽間隙里不住大口呼吸,卻如溺水之人般,怎么也吸不著那懸絲般救命的氣息。
沈未辰焦急呼喊:“謝先生!謝先生!”
只聞琴聲將歇,千種巧計,無處用武,萬般雄圖,終歸虛話,斷垣殘壁,全軍盡墨,終至曲終人散……
※
昆侖紀元九十一年十月冬
這是天下第二次變動的開端。彼時,明不詳正趕往昆侖宮。他心中的不解漸漸明晰,他相信關外會是這段漫長旅行的終點,眾生將在他面前一覽無遺。
李景風辭別郭三槐,帶著阿茅離開孤墳地。他穿過榆林荒漠,烈日曬得臉疼,他思索著人與禽獸的聲音,思索著怒王在戰場上見著尤長帛時的心情,更擔憂著關外的朋友。
遠在關外,塔克召集僅存的親王,這些人是他最后的親信。高樂奇不動聲色地盤算著哪些人更可靠。塔克選擇對抗祭司院,這意味著他們將與神子決裂,而對此一無所知的楊衍正在密室里苦練誓火神卷,此時的他尚想不到,曾經的朋友都將一一成為他的敵人。
徐少昀在徽地默默召集人馬,要為徐放歌報仇。少林正俗之爭的戰事如火如荼,來自關外的利刃暗中指向齊子概與諸葛然。顧青裳在湘北操練水軍,文敬仁重建長沙城。衡山共議堂上,所有人都望著沈玉傾,沈玉傾猶自不決,不知自已該不該就此接下盟主之位。
大戰的余音漸漸落定,無論灰燼中正醞釀著什么,至少在這一刻,很多人都以為他們能熬過眼前的難關,黑暗即將過去。
多年以后他們才知道,原來那不是破曉前的黑暗,原來他們心中那一縷微末的曙光,才是漫漫長夜降臨前最后的一絲光明……
天之下第二部暮色余輝(完)
2023年7月1日起,每月1日更新一篇外傳,更新12篇外傳后將啟動第三部的周更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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