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見道:“非僧不能入堂只是第一步,即便俗家弟子,十數年后仍免不了與僧爭位,相互傾軋。但凡有分別,必有差別,允許俗家弟子入堂不過延緩爭端罷了,因此貧僧打算,將所有俗家弟子逐出少林寺。”
正僧想逐出俗僧早就不是秘密,但覺空沒想到覺見竟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還要自已幫忙?他沒急著反駁,他素來寡,等著覺見解釋。
“少林寺只需要鄭州這塊地,此后鄭州為少林寺轄地,轄地內只受僧人管轄,聘俗家人為幕僚。少林寺管不了四省之地,但還管得住鄭州,鄭州雖小,每年佛誕,禮佛參拜的香火錢也足夠支持少林寺用度,若有不足,少林補助些則可。”
聽話意,竟似要將少林與少林寺分開?
“鄭州以外,復位典章制度,如何管理需要明確制度。少林以寺管理門派的規矩也可改了,今后少林是門派,少林寺便還他一個千年古剎的清凈,傳武、傳經、傳道,讓修行人修行。少林寺就是九大家的佛都,而少林仍是九大家之一的門派,佛歸佛,俗歸俗,只需相互扶持,無須對抗。”
即便覺空沉穩老練,喜怒不形于色,眉頭也不經挑起,沉如古井的心湖竟起了波瀾。
“方丈的意思,是要將少林與少林寺徹底分開?”
覺見點頭:“正是此意,此后少林寺僧人再不涉俗務,潛心禮佛,而少林便是保護少林寺的屏障。少林方丈只管著一縣之地,庇佑天下僧人無憂無慮專心修行即可。”
俗歸俗,佛歸佛。覺見說得沒錯,即便讓俗家弟子入堂,未來仍會與僧爭位,黨爭仍不可避免,而他所提方案確實能一勞永逸,徹底解決正俗之爭。此后修行人入寺修行,俗家弟子管理四省之地,同時保護少林寺,此事若成,覺見便是少林改革第一人。
覺空道:“覺觀會愿意?”
“覺觀首座已經老邁,該退位了,貧僧會與他好生商議。”覺見道,“但少林改制非同小可,需要俗家弟子之助,當中必有利益糾葛,人心紛亂。覺空首座,你之后的繼承人能似你這般掌握俗僧嗎?若首座不在,貧僧一人有心無力,往后正俗之間也難有如此信任。”
覺見雙手伏地,行了個大禮:“貧僧希望首座助我一臂之力,徹底改革少林,令正俗同心,匡扶少林,揚我佛法。”頓了頓又道,“貧僧心意已決,只待首座相助。”
覺空盯視著覺見,兩人多年不合,覺見對他從來不假辭色,從未低頭,而今卻愿意為改革少林而俯首。他沉吟良久,道:“若方丈是真心為少林計較,本座定當全力協助。”
覺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僧所做一切俱為天下與少林著想。”
覺空也雙手合十:“本座再無其他語,僅遵方丈法旨。”
回到普賢院,覺空終于下令:“令覺珠領八千輕騎先往長沙馳援,余下一萬兩千僧兵徐徐進發。”
※
在這場少林千年未有的改革中,處境最尷尬的莫過于正念堂住持覺聞。
覺聞這輩子都在犯尷尬。
少林境內篤信佛教,他家境富裕,是冀地一個大門派枕月門旁系,又是獨子,自幼備受呵護。他年幼時便對佛法有興趣,未及十五便想剃度出家,父母聽說都大驚失色,篤信佛法是一回事,兒子要出家當和尚又是另一回事。
然而覺聞立志甚堅,只想青燈古佛。十五那年,雙親拗不過兒子,將他送入當地的苦心寺剃度,只不過在這件事上卻留了個心眼,故意讓他拜入俗僧方丈門下,假若哪天改換主意,立即便能娶妻生子。
覺聞就這么成了俗僧。一眾吃喝嫖賭的師兄弟中,唯有他勤奮持戒,練武誦經,這就顯得很尷尬。尷尬就尷尬,佛說修行在個人,自已在地方上的小寺廟里修行,只要互不妨礙就好。然而他辦事利落,又相貌堂堂,時常被師父派去公辦,寺里許多政務雜務他也與其他僧人分攤,從倒燈油到管帳房,雖無心俗務,卻漸次高升,正僧說他汲汲營營,俗僧嫌他無趣,這就又尷尬了。
不只這處尷尬,那時他正當年輕,又是個大門派的旁系,也不知多少媒婆搓合姻緣,他只能一一婉拒,初時被說眼高于頂,幾年后便被傳成有龍陽之癖,混在和尚堆里好作耍。
辯解無用,誰也不信一個俗僧能潔身自好,他只好請求調離家鄉。新官赴任免不了接風洗塵,一桌子葷菜好酒,他只能尷尬推卻,被問起妻子兒女就說自已一心向佛。對方往往捧腹大笑,以為他是調侃正僧,等發現他確實修行虔誠,又一紙調令將他調往他處赴任,幾十年下來,竟就這么入了堂,當上了正念堂住持,以前那些汲汲營營卻不得高升的師兄弟都吹胡子瞪眼問他:“你不說專心修行嗎,怎地位子越坐越高?”他只能尷尬笑笑。
老子說的“不爭之爭,是為大爭”大抵就是這么回事吧?
他本著做事也是修行之心,位子卻越做越高,原先想著即便是以俗僧身份死去,畢竟也是僧,也算無愧我佛,不料臨到老時,覺見方丈竟然一紙命令,俗僧紛紛還俗。
眼下還好,四院八堂都還是僧人模樣,要是覺空首座也蓄發,到時一眾俗家弟子里只有自已一個和尚,不又要犯尷尬?
眼看臘月了,再不久便要過年,這天覺聞起了個大早,心情正好,剛踏入正念堂,立即有弟子來報:“覺觀首座請住持去一趟觀音院。”
那把窩里刀?覺聞一大早的好心情頓時煙消云散。不知道覺觀又想著什么法門刁難自已人,是不是昨日呈上的文書有什么不清不楚,要被他借題發揮?
畢竟是上司,覺聞即便無奈,也只得去拜見。
意料之外,窩里刀備好茶果點心等著他來,寒暄幾句后,窩里刀話鋒一轉,提了個問題。
“覺聞住持,你剃度四十余年,你說說,你算正僧還是俗僧?”
覺聞一愣,道:“為少林辦事何必分正俗?何況現在也無俗僧,都是俗家弟子了。”
“那你是要還俗,還是繼續當和尚?”窩里刀又問。
這不會又是什么陷阱吧?覺聞心懷惴惴,道:“貧僧不還俗。”
窩里刀點點頭:“我以前時常刁難你,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你潛心佛法,該知道放下才不執著。”
覺聞唯唯諾諾,只說是首座求好心切,不算執著。
窩里刀繼續說著:“我今年七十有余,彭老丐六十五便告老,我現今已然太老,也不跟你兜兜轉轉,便直說了。方丈要我歸休,想拔擢你當觀音院首座。”
覺聞訝異:“怎地如此突然?”
“方丈在謀劃大事,我不清楚他在謀劃什么,但顯然方丈覺得我礙事。”窩里刀嘆道,“年后方丈便會頒布法旨,我告老還鄉也不妨礙他,只是我要你想想,到底是少林重要,還是佛重要,你心底到底是個正僧,還是個俗家弟子?”
這問題何止覺觀問過,覺聞自已就問過自已數百次。自已一心向佛,可正僧不見容,俗僧中不少人與他交情匪淺,他也斷不可能如其他正僧一般與俗僧涇渭分明。
“佛在心,不在正俗之分。過去是老僧執著了,如今一了百了,反倒想得清楚些。”窩里刀嘆氣,“我知你畏懼覺空,但往后的日子里,望你多幫著方丈些。覺聞,正俗之爭只是一時,佛才是長久,毀佛之罪,永墜無間,望你三思。”
覺聞忙起身恭敬道:“弟子不敢。”
覺觀點點頭,不再說話。
※
夜里,覺見方丈并未就寢。子時,他再次來到慈光塔,塔中明亮如白晝。
他一路行至塔頂,一名束發青年正等著他,見了他連忙起身,雙手合十行禮。
“弟子明不詳見過方丈。”
覺見點點頭:“咱們再把計劃重新推敲推敲。”
明不詳恭敬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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