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就夠了嗎?郭壁年捫心自問。
“我……一次就好。”郭壁年道,“我想讓很多人看見我,我想穿著這衣服白天出門,看我是不是真的漂亮。”
“那是不可能的。”明不詳一語道破,“你本只想著有人聽你說話,之后又希望讓我看見你穿女裝,之后又說希望別人看見,現在又希望更多人看見。”
“求不得是七大苦,欲壑難填,一次之后會有第二次,終會出事。”明不詳道,“這種事我以前看過,已經知道結果了。”
“我只是喜歡漂亮衣服,礙著誰了?”郭壁年終于吐出內心的不滿與怨憤,“男人穿什么衣服,女人穿什么衣服,誰定的規矩?憑什么戲臺上能有乾旦坤生,我就不能穿著漂亮衣服!”
他想到以后即便娶妻也只能替妻子打扮,要是穿給妻子看,怕不把她駭死,自已肯定穿不上這些漂亮衣裳了。
“不與世同流,終為世所厭。”明不詳回答,“還是你想再上吊一次?”他搖頭,“即便你不生在這樣的世家,也沒法穿這些衣服,除非你是個姑娘,而且很有錢,普通人家買不起這樣的衣服,就算不是萬里挑一,也得是數千里挑一。”
明不詳正要下樓,郭壁年拉住他的手:“就一次,保證不會有第二次,幫我!就當做做好事!”
明不詳想了想,問他:“你會奏樂跳舞嗎?”
※
前往別山鎮的路上,郭壁年壓不住內心的雀躍欣喜,直奔出二十里外,又擔心明不詳落在后頭,放慢馬蹄。
明不詳已在前方等他,且備了一輛馬車。他不是通緝犯嗎,怎么要什么有什么,連馬車都弄來了?郭壁年不禁想著,又想若不是這么手眼通天,怕也行刺不了江西總舵,只是他年紀輕輕就有這等本事,自已跟他真是天差地別。
馬車上已替他備好換穿的衣物,明不詳在車廂里為他梳妝。
“待一個時辰就走。”明不詳囑咐,“不要說話,不要留宿,不要去人家院子,不要與人往來。”
郭壁年點頭,明不詳為他挽個垂掛髻,用紅布遮住下巴與喉結。郭壁年正當年少,身材因練武精壯結實,腰身倒有,只比明不詳寬個三兩寸,至于胸部,他喜歡的是漂亮衣服,并不想真裝成女人模樣,便也不加偽裝。
馬車在午后抵達別山鎮,明不詳是通緝犯,在鎮內久待不便,郭壁年自個抱著把琵琶進入鎮里,心跳加速,掌心冒汗。
郭壁年一踏進別山鎮就引來注意,華服玉簪珍珠鞋,雖然猶抱琵琶半遮臉,但眉目如畫,腰身細致。他察覺到眾人的灼灼目光,幾乎所有人都為他轉過頭來,隱約間聽見幾聲贊嘆。
自已一定很漂亮,他想著。他來到市場口,從袖中掏出個碗放在地上,彈起琵琶。
其實郭壁年琵琶彈得頗差,時有錯漏,來回就兩三首曲子。郭母會彈琵琶,因瘋病居于廂房時會彈曲自娛,他小時候跟母親學過一些。
然而無關緊要,他身邊依舊聚滿人潮,誠然他衣著華美引人側目,更大的原因是眾人都想這樣一個華服美人怎會流落到別山鎮來?這身衣裳得多少開銷?
開布莊的陳老板暗地里說了句:“沒個十幾兩銀子,整治不出這行頭。”既然穿得起這行頭,就斷不是普通街頭巷弄求溫飽的賣藝姑娘,就說這曲藝也沒啥好賣的,吸引眾人的是對這身華服的贊嘆,還有不明所以故弄玄虛的身份。
這么多人圍觀自已,郭壁年有些飄飄然。誰說漂亮衣服只有姑娘能穿?戲臺上的乾旦們若不引人入勝,怎有那登徒子為之色迷?潘安擲果,看殺衛玠,都有古例,唉,可惜自已還是長得不夠好,得遮遮掩掩,要是明兄弟穿上這身衣服,一舉手一投足真要擲果盈車看殺美人了。
為什么不讓爹看看呢?郭壁年彈著不成調的琵琶,想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讓明兄弟再準備一套更漂亮的衣服穿給爹看,指不定爹就懂了,就明白九環刀哪比得上有珍珠掛穗玉石雕琢的唐刀,男人的衣服又哪有姑娘家的這許多精致巧妙,皂靴又怎及得上登云履好看。
他這輩子心愿終于得償,眼看人群越聚越多,忘乎所以,忍不住原地打個滴溜,纖腰一仰,使個抱琴望月,他學過武,動作行云流水不見拖沓。
“好漂亮的姑娘,露個臉瞧瞧!”有人喊道。
郭壁年聽見了,正陶醉間,一人從人群中走出,頂著個寸許長的頭發,上前就來掀他面紗,郭壁年吃驚閃避,慢了一步,忙伸手遮掩。
那人是普光寺的俗僧,新近還了俗,是個粗鄙人,口中喊道:“做什么遮遮掩掩!露個臉來,要是貌美的,自有打賞!”說著就去抓他手臂。郭壁年怕露臉,扭頭舉臂格擋,那人見他會武,訝異喊道:“師兄弟來幫忙!”
人群里鉆出四個壯漢,都是一般短發,伸手就去抓郭壁年,郭壁年又要遮擋又要閃避,手忙腳亂,欲跑又被人墻擋住,忍不住喊道:“讓開!”
話一出口,頓覺不妙,眾人聽他嗓音低沉,更是訝異,幾個俗僧聯手將他按壓在地,抓住他手腳,見他大鼻闊嘴,不見美貌,頓覺失望,又去抓他胸部,觸手平坦,咦了一聲,伸手往他下體抓去。
有人高聲喊道:“是個男的!”
郭壁年露了形跡,顧不上遮掩,一腳踢中一名僧人面門,一個鯉魚打挺,將個好琵琶砸在個禿頂上,轉身要逃,早被人喊著拿下,重重人墻反成了障礙,阻擋去路。
猛然背心一痛,中了一腳,他還沒摔倒就被人抓著,不知哪來的十余人將他摁倒,不住踢打,他逃脫不得,只能護住頭臉挨揍。
只聽有人道:“是個妖人!”“男扮女裝,必行歹事!”“惡心!打死他!”又有人喊道:“抓他去門派審問!”這一審問,不把他審個身敗名裂?郭壁年心驚膽顫,剛要說話,砰的一下,有人踢中他面門,鼻血長流。眾人兀自不休,拳頭如雨,又踢又踹,打得他吐血,胭脂已花,披頭散發,衣服也給扯了個破爛不堪。
他被人拉起,拖著向普光寺走,一眾人跟著吆喝抓他審問。他垂頭喪氣,聽到有個姑娘勸阻眾人:“男人穿女裝怎地?又不礙著誰。”他眼一瞥,見著這姑娘,心想:“還是有人懂我。”
終究要身敗名裂,爹一定會失望,他滿心絕望。忽地,有馬車從前方街口打橫沖出,他認得那車,更認得馬上的人。
一道銀光打眼前掠過,押著他的兩人大叫一聲,齊齊松手,他知道機不可失,忍痛向前一撲。還差著一丈遠,那銀光猛地盤旋而起,在他腰間一盤一帶,他借力一躍而起,落在馬上,馬車隨即奔出。普光寺弟子大吼大叫著追來,馬上那人銀光一掃斬斷車轅,馬匹脫了桎梏,放足急奔,那些個弟子武功平凡,哪里追得上?
這一逃,逃出了別山鎮五里外才停下。郭壁年幾乎是從馬上摔下的,仰躺在地,滿臉鮮血,紅白交錯,半裸的身子上全是腳印瘀青,不止肋骨斷了幾根,連牙齒都被打崩了三顆。
明不詳坐在身邊看著他。
“謝……謝謝。”他喘氣說著,全身疼痛。
“你剛才是不是還想回去給你爹看,覺得你爹可能不會見怪?”明不詳問。
郭壁年點點頭,他確實得意忘形,才會被輕易扯下面紗,那時他隱隱覺得就算給人看見了又如何,無所謂。
“你很無趣,我以為你會有不同的做法。”明不詳搖搖頭,“你會做的事全在我預料之中。”他頓了頓,接著說道,“停在這也好,繼續下去,我能見著你的下場。”
郭壁年不住大口喘氣,苦笑道:“我不敢了,我……知道怕了。”可他心底還有不甘,“可我又沒礙著誰,為什么這樣對我?”
“我也不懂。”明不詳搖頭,“只能說不與世同流,必遭世所棄。”
“剛才挨打時,有個姑娘為我說話。”郭壁年道,“我回家養好傷,打算找著這姑娘,就娶她吧。我能在她面前穿漂亮衣服,以后生下三五個姑娘,每個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他笑著,卻忍不住眼眶泛紅。
“我……我穿那衣服好看嗎?”他問。
明不詳點點頭。
郭壁年是被明不詳攙扶著上馬的,他趴在馬上問:“以后還能見著你嗎?”
“最好不要。”明不詳道。
郭壁年滿臉落寞:“那……珍重了。”
明不詳一拍馬臀,馬往嘉陽鎮奔去。
郭壁年只是個普通人,他欲壑難填,得寸進尺,心存僥幸,并沒有真正直面于世的勇氣去冒天下之大不韙,一朵奇花的苗子未必能開出艷麗的花朵。
明不詳想起楊衍,那朵奇葩現在又生長成怎樣了呢?
還是先去少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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