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情切切公府悲歡恨綿綿離宮聚散(上)
傅公府許久不曾如此熱鬧了。往年傅夫人做壽,雖也一般地排場宏大,但傅夫人孀居之人素好雅靜,耐不得吹吹打打,不比今次是皇上下旨,追念傅恒勞苦一生功高日月,下令由內務府撥款為董額棠兒大肆操辦——傅家自然不缺這點銀子,難得是“奉旨做壽”的通天體面。于是一時之間冠蓋云集,前來討好富察家幾位公子以謀晉身之途的人更是快踏破了門檻。晚上間戌時一過,宮中頒旨,賜鳳冠霞帔賜滿漢全席賜如意金踝為董額氏恭祝壽辰,棠兒難得地退下緇衣素服,按品大妝出來,領著全家老小在正堂跪拜接旨畢,那流水似的筵席便正式開始,傅府為爭體面,那銀子花的更是如水一般,天上地下見過沒見過的,皆無所不備。
福康安木著臉坐在主位,周圍的喧鬧客套觥籌交錯和戲臺上你依我儂風流嫵媚仿佛都與他無關,當下有人覷見他臉色不好,只當他依舊因斷弦悶悶不樂,便涎著臉湊上去道:“三爺心里不痛快可是因為房中寂寞?”自顧自地掩嘴一笑,伸手一指臺上:“三爺,找樂子不只是女子才行——您可知道京城中最紅的角兒魏長生?都說他是朵玫瑰花兒——又香又多刺兒,三爺若能將他摘下來,那可真是說不出的銷魂滋味兒。。。只是聽說和中堂一人專寵——嘿,怕只有三爺才能要的起此人——”但聽得一聲脆響,福康安信手摔破原本端著的酒杯,他揚起淌滿水的手掌,冷冷地瞥過一眼,旁邊伺候的家壽忙上前拿帕子將水拭干,不無同情地看著那個不知好歹嚇地噤聲的男人。福隆安聽得此間響動忙循聲過來,打發走了那人,才無奈地看向這個自己從來引以為傲的“弟弟”:“好歹是額娘生日,有什么不痛快不能先忍忍么?老四,你也看見了,和咱們不同心,額娘生日他也敢遲到,甘心給那姓和的作牛作馬——雖然弟妹難產至死你難過是必然的,可你若總這么郁郁寡歡一蹶不振的,傅家還指望誰去?”
福康安沒有答話。轉頭望向身邊依舊空著的位子,心里一刺,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此時此刻,他竟真心地開始羨慕長安,那戲臺上聲聲入耳繞人心扉的溫柔淫糜更似一道利斧割在心間——他只覺得,他離地他越來越遠,已經到了捉摸不透游移難定的地步,仿佛輕輕一觸就會如虛幻的泡末一般化為湮粉。
終是無聲一嘆,化作酒入愁腸愁更愁。
董額氏受了眾人賀壽席間避內更衣后并不回座,卻一路自西角門出了人聲鼎沸的傅府,門外停著抬精巧的瓔珞小轎,她緊了緊身上的大紅猩猩氈,在侍女的攙扶下彎腰落座,才攥了攥手中一方金牌——那是當年乾隆送給她自由出入宮禁的憑證,卻在已經束之高閣二十多年不曾用過了,似終于下定了決心,她抬起頭冷聲道:“走罷。”
四個轎夫都是訓練有素的下人,一句話不多說,腳下如飛,在瑟瑟寒風中半個時辰便從馬神廟胡同一路西行,自東華門入了紫禁城,在暗夜里迤儷的宮巷中無聲潛行。
轎子在一處偏殿停下,董額氏探頭出來,這片矗立著巍峨宮闋一如二十年之前那樣恢弘那樣壯闊那樣。。。陰森。。。
侍女接過金牌交給守殿的小太監,仔細囑咐定要親手交給養心殿的高公公,方才扶著董額氏進了殿,這里的擺設陳列一如當年,紅偎翠依,珠帳寶屏,依舊鮮亮動人。榻旁的雕花銅鏡明裎裎地倒映出她的臉,她頓時有些慌亂起來,忙伸手理了理鬢角。二十年來物是人非,鏡中之人年華不復,早已凋零殘敗——平日里能夜夜頌佛心如止水,可再次身臨其境,過去該有不該有的記憶便如潮水一般洶涌而來,那是掩不住藏不了的心潮起伏。
宮外隱隱傳來腳步聲,董額氏心頭突地一跳,最后平了平衣擺,低頭跪了下去。
門終于推開,夾著涼風陣陣,一雙繡紋皂靴在她眼下站定,她深吸了一口氣終于伏下身子:“皇上吉祥。”
一雙手輕輕攙扶住她,伴隨著一聲若有似無的長嘆:“傅夫人,別來無恙?”
一瞬間,棠兒的臉上的血色褪地干干凈凈!她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見鬼似地瞪著眼前這個明明在微笑在她眼中卻有如厲鬼的年輕男人!“你。。。你。。。和|。。。”
“傅夫人起來說話,您這大禮,我如何擔當的起?”和|扯了扯嘴角,輕車熟路似地在榻上安坐了,“我聽說今天是傅夫人大壽,怎么大喜的日子還巴巴地進宮來?”故意頓了一頓,“哎~是我忘了,您是想向皇上謝恩?只是皇上如今日理萬機,未必得這個空——忘了告訴您,高云叢已經升遷左都太監,養心殿如今的總管頭兒——是小貴子,夫人下次這金牌,可別送錯了地方。”金牌落地的聲音幾乎割碎了棠兒最后一點偽裝的堅強——她怎么能想到,八年。。。不過八年,當年那個任她宰割的窮小子就真成了萬人之上的帝國宰相!“我要見皇上!”
“夫人。。。”他惋惜地一嘆,仙鶴補服在燈光下泛著柔美的藍光,“您還弄不清楚么?事到如今,見不見的到皇上已經由不得你了。”
“你這個奸臣小人!你敢挾天子以令諸侯!”
“夫人慎。我是曹操那您把皇上比作什么?漢獻帝?”和|嗤笑一聲,站起身來,“況且,夫人你根本還夠不上那資格。”走前幾步,玩味似地打量著這個給他帶來整整八年的噩夢的女人周身難以抑制的輕顫,忽然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道:“還記得當年夫人賞我吃煙的時候說過什么——‘別怨我,要怨就怨你——勢,不,如,人’!如今,我也要奉送夫人一句——當今的情勢,已經是我比你強!”
棠兒渾身一震,咬著唇第一次抬頭瞪他——狠厲無情,如同一只捍衛自己領土的母獸。
“我這些年來總是在想,夫人的富察氏究竟是多重要呢?重要地不惜生生摧毀一個人全部的渴望與未來也要保他家門不墜?我倒想看看傅公府一敗涂地萬劫不復的時候,夫人的眼神還會不會一如此刻,如此尊貴動人。。。”和|笑了,仿佛毫無機心。他似乎還不想把董額氏就此趕盡殺絕——在她看來卻宛如戲弄瀕死動物般的惡制而譏誚。
棠兒沉默了許久,久到相對而立的兩人幾乎僵化成石,她才忽然露齒一笑,竟有幾分二八少女的童貞嬌俏:“和|,我當初真不該一念之仁放過你。”
“我有今日,都還得感謝夫人當日不曾趕盡殺絕。”和|瞇起眼,“夫人還是不夠狠,若斬草除根了,今日還有和致齋站于此處的余地?”
“你以為如今的你已是勝券在握?”棠兒轉過頭來,譏誚地看著他——此刻的她已經全然恢復了理智,“我卻不知道這八年來,和大人與康兒,同殿為臣,相逢相見是否一如當年?”
當你葬送富察家百年基業之時,也將你與福康安最后的一點感情就此埋葬!
這個道理,你知,我也知——這是個你永遠勝不了局!
和|凝住了笑意,藏在袖中的右手逐漸握拳。
棠兒忽然揚首笑了,仿佛今日落于下風的并不是她。她走前幾步,徑直開了門向外走去,寒風吹地她的衣袖都鼓鼓蕩蕩,飄飄揚揚,遠遠望去,她的背影竟如就快被這強風生生折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