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鷙董額顫驚當年事妒永琰大鬧雙慶班(下)
長生輕推開門,閃身進去,他的腳步極輕靈,可伏案疾書的和|卻依舊聽到了腳步聲響:“長安么?”抬頭見了長生才道:“是你。”長生微微一笑,將手中捧著的珍珠粉放在案上:“和爺勞了一夜的神,也不怕眼迷了眼,好歹吃點?這東西最是寧神益智的——”
“知道了,放下。”長生近來可謂伺候地極其體貼。之所以流連此處不回府,倒也不全為作戲——這里畢竟幽靜,進得樓中仿佛連前頭的絲竹靡靡都可以隔絕干凈,好過回到和府被那些趕著上門磨旋打通關節的官員騷擾,偶爾閑時還能聽聽被譽為“當世絕艷”的魏長生清唱數句,倒也是能解憂遣煩的美事一樁。和|揉著眉心,抬眼卻見長生似沒聽見一般,徑直拿銀調羹勺起了送至他唇邊,微偏著頭笑,看來仿佛二八少年風華正茂。“。。。你不必伺候我的。”和|盡量柔和自己僵硬的臉部表情,“我原就說過的,我從沒把你當我的。。。下人。”下人是好聽的說法,實際等同于禁臠,長生抿唇一笑,從善如流地放下碗,轉到他身后,輕捏著他的肩膀:“那我幫爺捏捏松泛一下?”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和|也知魏長生是個外柔內剛之人,執拗的很,只得隨他去了——接連幾天的高強度辦公,江南議罪銀一事總算初見眉目,他也著實累壞了,雖有長安幫手——可自己對他——對這個曾經掌握他所有年少時不為人知秘密的男人——他再也不敢真地信任了。
那么多次的傷害過后,他這顆心里,除了算計,哪還有一絲半點的信任!
魏長生卻似渾然不知,絮絮叨叨地與他閑聊:“。。。從前在四川練戲,師傅都是教我們拿一張長板凳,上面放著一塊長方磚,我踩著蹺,站在這塊磚上,要站一炷香的時間,起初站上去,戰戰兢兢,異常痛楚,腳就象擺子似地不停地哆嗦,撐不了多大工夫,就得狠摔下來——這些孩子通常都要跪在碎瓷片里被打,之后不給吃晚飯——我摔了一次后就再也沒摔過了,大概那時候的我,怕極了挨餓挨打——于是我從小就在師傅的棍棒下明白什么是‘不勞者不得食’,爺——”魏長生眨著眼,充滿著蠱惑人心的光,慢慢伏上他的肩頭:“爺——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爺就沒想過假戲真作?”一只手已經撩開和|的衣領,手如游蛇般鉆了進去。和|挑了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對上他的眼——“都說別演戲了,長生,你這心里,從來就沒想過往這條路上走。”
呵。長生并不把手抽出來,瞇著眼道:“人人都想撿高枝兒飛,過個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活,和爺卻認為我這心里裝著什么?”
“自然是戲——十年磨劍,一朝揚名,叫這京華中原都為你的秦腔如癡如狂。”
魏長生似乎并不意外,卻沒起身的意思,依舊柔著聲看他:“那和爺又怎知我此刻是在演戲?”見和|完全不為所動的表情,撇撇嘴直起身道:“相爺的涵養工夫是到了家了!真真沒趣。”和|有些迷惑了,這個男子時而妖嬈時而狡黠時而清冷時而情熱,方方面面竟都是他的本性,長生此刻卻又安安份份地替他推拿按摩了,卻在他耳朵小聲道:“前些天御史臺幾個爺么來雙慶班聽戲——做東的曹老爺在門口見到和相你的車駕,剛想回避,卻見是府上劉總管下得轎來,當即謂人曰‘一個包衣奴才都敢乘一品官轎招搖過市簡直豈有此理,參他個逾制縱容之罪也不為過!’,和相還是小心為妙。”
御史臺的曹錫寶。和|有些詫異地看著長生,沒想到他如此伶俐乖覺手眼通天,這就不是僅僅聰明慧黠了,難怪當年王擅望扶持蘇卿憐充作眼線,原來燈光鬢影逢場作戲間美色從來容易使人失去防備。只是他也估不到曹錫寶會率先發難。看來他權威太過,朝廷之上不管好的歹的君子小人,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只是卻不知道這事可有人幕后策劃,目的為何。正在心如電轉時,長生一邊替他捏捶,一面就著微敞的衣領向里看去,纖瘦合宜的胸膛上卻有幾道縱橫淺淡的傷痕。“和爺受過刀傷?”
和|掩了衣襟,狀似無謂地一笑:“早年上戰場的時候不小心留下的。”
“和爺從過軍?”長生顰起精致的眉,他竟從未聽說過,“傷成這般,當年定是痛到極至了。”
當年在金川莽莽密林之中,似乎真地傷地慘烈,極目所見都是血雨腥風充耳所聞都是慘叫呼號,自己掛了幾道傷?卻是真記不清了——可是卻并不覺得疼,大概因為,那時候,身邊有他。
“早就不疼了。”和|按著胸,卻在微微地笑。
因為那一道道褪色殘破的傷痕,早已經從身體發膚刻到心底深處。
長生掩門出來,早已是月上中天。下得樓來,卻見自己徒弟銀官還在院中等著,身邊樹影下掩著道昂藏的身影。
居然還沒走,在這門外一等就幾個時辰——這些有錢公子哥兒當真奇怪的緊。魏長生行前數步,傾身行禮:“四爺。我已經勸和爺睡下了——您送來的珍珠粉我會請和爺按時服用。”
長安望向熄了燈燭的小樓,略點了點頭,遞上一張銀票:“他在這留宿的日子,你要細心照顧,飲食料理也要細致妥當。”魏長生伏身接過,唇邊噙著的那抹笑意依舊:“是。只是四爺,我不明白,為什么曹錫寶之事,四爺不親自同和爺說去?”
為什么?他不是傻子,這些時日的相處,焉能看不出和|表面的熱絡下刻意的疏離?當年在咸安宮里諸般情懷怕是再難回來了——這個消息是他偶然間在書房外聽大哥二哥并劉紀二人商量出來的,御史官從來就不是好惹的,當年錢灃一人就攪的江南十督撫人心惶惶,若真集合了這么一群人攻擊和|,確也麻煩的緊——但他卻說不出口了,他怕。怕和|承了他的情后的不自在,怕他知道他叛離家門的壓力感,更怕他。。。依舊拒絕他的出手相幫。。。
“你在這風月場混老的了,難道不知人莫多口的道理么?”他卻不想同一個戲子贅,略帶高傲地斜了他一眼,“記住方才我的話就是!”
魏長生恭送福長安離開,直到走地不見背影了,才在風中直起身子,將手中的銀票看也不看地隨手丟給銀官,冷冷淡淡地只是一笑。
雙慶班前忽然停下一頂官差簇擁著的杏黃色的轎子,知機的忙都開始竊竊私語——這分明是王府的轎子,這魏長生當真了得,惹地京城中那么多闊少皇親趨之若騖。但轎簾掀開,卻不是常來聽戲流連勾欄的那幾個風流王爺,竟是個面如冠玉的俊美青年,一身龍褂貴氣逼人,但眼中的寒冰卻教人幾乎不敢逼視。雙慶班班主趕緊迎了出來,雖不知哪位王爺駕臨,卻知道都是不好惹地,顫巍巍地矮下身去:“草民見過王爺——”
永琰不耐地將頭一偏,穆彰阿忙道:“嘉親王要召見魏長生。”
班主唬了一跳,魏長生除了出去唱堂會,余下的時間幾乎都陪著和中堂,頓時擠出的笑比哭還難看:“王爺,魏老板——不,魏長生他此刻,不得空——”
“混帳!你難道叫王爺等個戲子?!”
永琰沒理他,擰著眉抬腳就往里走,班主嚇地跪著拖永琰的衣擺:“王爺王爺,等我通傳一聲可好?”
永琰腳一蹬,已是大步流星地走進——不得空!自然!他正陪著和|!
還未進后園,絲竹裊裊就聲聲入耳,道不盡的婉約風流。和|政暇之余難得地在聽魏長生排演新戲《銷金帳》,見那長生抹了臉,一襲青衣束在腰間,在紫藤蘿架下婀娜漫舞,步步生蓮,包著梳水頭貼片子,襯著粉面含春欲語還羞,更覺嫵媚可愛。
和|呷了口蜂蜜茶,點頭道:“這兒棄用梆子改為胡琴,更是善于傳情了——”忽見長生停了動作,詫異回頭望去,登時皺起眉來。
幾乎是瞬間,和|方才的閑適散淡全都褪地干凈,板著張臉起身跪下:“嘉親王吉祥。”
永琰一步重似一步地邁開腳步,站定了,眼神一一脧視過跪了一地的人,最終在魏長生的臉上停下——就這么個不男不女的妖精兒,也值當和|為他鬧地滿城風雨?
“和中堂好生自在啊!涼風習習美人在懷當真愜意——正事也不理了朝政也撂開了!”永琰氣地眼都紅了,和|若真不愛男人倒真罷了,可如今,他不僅比不上福康安,連個下九流的戲子他都比不過!
魏長生低著頭卻依舊能感受到頂上灼熱的視線——這又是鬧地哪一出?略加思索,便故意一臉懦懦地開口道:“王爺誤會和相了,和相每天上我這都帶著奏章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