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四年似乎是一個不大吉祥的年頭,先是一等嘉勇公福康安的正室阿顏覺羅氏死于難產,接著是剛剛主持完嘉親王大婚的和|與他的夫人馮氏相繼病倒,和|燒熱不止,病重不能起臥,將乾隆并滿朝文武都嚇了半死,請安問好延醫奉藥者不計其數卻統統被拒之門外,直到乾隆下令紫禁城中五品以上醫正全部前往和府會診,一應珍稀藥材任其取用,和|的病才逐漸有了起色。但馮氏就遠沒如此幸運,原本只是纏綿病榻,卻在服用了宮中送出的御藥之后痢汲不止,不出三天就氣竭而亡了——乾隆邃下令恩賞馮氏一品誥命,喪禮規制比造傅公府,整整一條街道白燈掛素,前來吊唁者較傅公府有增無減。
到和|終于忙亂已畢銷假上朝,老太后卻又忽然病了,說是魘夢入懷,每天都夢到三十年前自己因病早逝的女兒,早上醒轉也是老淚縱橫,因而越發地病體沉重,直鬧地整座宮廷一片愁云慘霧。
諸大臣都聚集在慈寧宮外侯著,乾隆因為擔心母親,晨昏定醒從不敢忘,任你有多大的軍國要事也都要靠邊。好容易等乾隆出來,身后跟著剛封的容妃和卓氏,青春少艾明麗動人——正是阿桂平新疆獻上的異香美女——也正拿著帕子正不住抹淚。眾人見帝妃一臉哀戚,誰敢歡顏,紛紛也是一臉如喪考妣的苦相,生怕慢了一步就是不忠不孝。
“傳朕的旨意,下令天下有奇術之醫者進京奉藥會診,有能令太后康復者一律賞千金恩封爵位!”乾隆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微駝著背,反手走在最先頭,嘆了一聲:“和|哪。。。”
“奴才在!”他從緊緊尾隨的人群中排眾而出,欠著身站到乾隆身后。
“朝中的事你要多用心了,你年紀雖輕,該立的威勢都要立起來。”乾隆枯著略長的壽眉,慢條斯理地如同在閑話家常,頓了頓又道:“。。。朕都忘了你前段時間剛剛斷弦,這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皇上!”和|抬起頭來,俊眉星目竟然風神如玉依舊如昔,“奴才既然忝居此位何敢因私忘公尸位素餐!”
不,還是變了。。。乾隆瞇著眼繼續打量著這個在他心中永遠非同一般的臣子:他唇上已經蓄起了一點薄須,襯地整張臉忽然有了一絲威嚴陰沉,那眼中的兩道波光也更深更厲,顧盼之間除了雍容氣度之外就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似乎沒有人再能猜透他心中一點靈犀。
他收回目光,甚至私心地不想再為和|指婚,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你放手去做罷。”
一句話,已至和|于領班軍機之位。
一只手搭住他的臂彎,和|低頭看了,清清冷冷一笑,轉過身跪下:“嘉親王吉祥。”
一身繡蟒龍褂的永琰只這么站著,一股迫人氣勢就難以掩蓋地彌漫開來——如今這位乾隆諸阿哥中唯一得封親王,真正開始插手政務的王爺,已經不屑也不需再韜光隱晦。
散朝之后本還有三三兩兩的朝臣通過這條宮巷往東華門走,見這情景紛紛都止步不敢上前。
“都給我退下!”永琰聲音不大,眾人卻不約而同地齊齊退開,須臾走了干凈。
和|平靜無波地抬頭看著他。
沒有恨。
自然更沒有愛。
“你跟我進來!”拉他進了最近的一座廢棄宮院,永琰順手將他推上墻:“你躲夠了?”
和|冷淡地扯扯嘴角:“我躲什么?”
沒躲會不告而別在家一呆數月?!無論他如何示好補救,他也從來不肯,見他一面。他迫近一步,兩人胸膛抵觸幾乎是擁在一處,但是這一次,和|不再有一絲的顫抖——“王爺,大清還是乾隆爺的天下,你再肆意胡為前,想想乾清宮上的正大光明匾!”
永琰愣了,眼前的和|精明依舊,深沉依舊,獨獨不再對他有一絲熱度——他威脅他。
是他一步一步地推他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處不勝寒,如今他卻也能輕易讓他摔下萬劫不復的深淵——是,這個意思么?和中堂?和大人?
怎么會曾經認為這個人古道熱腸仁君風范?從宮中賜出藥來生生就奪走馮氏的性命,偏偏還做的天衣無縫!——那畢竟是他的妻子,豐紳殷德的生母,他也敢——這是警告更是要挾!他撕下溫情脈脈的面紗,說什么愛難自拔,一樣地也是仗勢欺人為所欲為?!
他要變的更強,直到不再重蹈覆轍!
那一夜荒唐半宿恥辱,只會成為慢慢腐朽的塵土。
他抱了他,竟使他憎恨至此嗎?除了憎恨,竟就沒再留下一點別的痕跡。永琰心種驀然地一陣尖銳地痛——只有他,在那一夜后,愧疚傷心絕望中卻帶有淡淡的欣悅,如此患得患失夜夜難寐的心情,也只有他嗎?!他瞪視著他,卻最終低吼一聲,再也壓抑不住澎湃的感情,低頭吻住他的唇——去他的正大光明!去他的皇位龍座!此時此刻,他要的只有他!
然而四唇交接的剎那,他卻怔了。
和|的唇,冷地象冰,苦澀地一如他的心。再下一瞬間,他只覺得腹下一疼,不得以踉蹌著松手退開,難以置信地看向和|——他出手打他?他居然——敢——?
那一夜的脆弱無助是永不會再出現的了。
沒有下藥,他竟然遠不是他的對手——這個認知叫永琰瞬間氣血上涌滿心的不甘憤恨——為什么苦心至此視若至寶也不過換他棄若鄙履!
和|松開拳,用著他全然陌生冷到決絕的眼神看他:“嘉親王,我說真的。之前傾力幫你,就當我和|有眼無珠,此后道路,有我沒我,城府如你,走地想必同樣順當!”
永琰愣在原地——他要徹底與我決裂,與我分道揚鑣?!——就因為我那一次的情難自禁?!——“和|——”他忍不住攥住他的雙肩,那一聲“不要”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從那個晚上開始。。。你就再不是我的朋友。永琰,你最好記住——”和|冷冷地望進他呆若木雞的雙眼里,“別再動我的家人。”
“我沒——”永琰腦子一熱,幾乎快語無倫次,難道他以為馮氏之死與他有關?!
“何必解釋?你把天家帝王權術和心狠手辣學了十成十,但你——你永遠學不會你父親的容人胸懷。”是他自己傻,真當他也如乾隆一般帝王氣象胸壑萬千,所以他才想如在乾隆駕前一樣,能繼續幫他助他,卻獨獨不動感情,他以為以永琰其心其志應該看地清楚想地明白,誰知自己看錯了人——永琰就是條養不熟的狼!狠狠閉上眼,想將那夜的旖旎折磨與糾纏通通忘卻,和|快步走開,只留下一句話,直直地刺入永琰的心中——
你和他比,差的太多。
和|跨出宮門之時,恰巧撞見穆彰阿進來奏事,只一照面,和|便面沉如水地走了,穆彰阿卻是促不即防,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狼狽地將頭扭至一旁,方能掩飾此刻異樣的神色。好容易待人走地遠了,才松下一口氣,立即換了副表情迎了進去,卻見永琰面色鐵青獨立中庭,胸前的珊瑚朝珠已被他自己拽地泄了一地章華。
我拿什么和皇阿瑪比?
他生而擁有一切,與那個男人一樣都是天皇貴胄平步青云,他們才是某種意義上一脈相承的父子血親——所以他們哪怕舍棄一二也不在話下——而我,想要的從來不多,但一定要得手——無論是你還是這江山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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