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心如死水和致齋復(fù)出緣生一面魏長生入京(上)
天剛蒙蒙亮,大街小巷依舊一片靜謐,一頂藍(lán)呢小轎就無聲地坐落在和府門前。
“相爺。到了。”
簾子掀開,轎中人面色青白,雙眼中卻是一片木然。他下轎,依舊不忘打賞幾個腳夫,待眾人欣喜若狂地退下,他才僵硬地邁著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家緊閉的朱門——他們必都以為他今晚又要值宿宮中,就都不曾為他等門——
再上一級臺階,就到了。。。和|向前伸手,指尖幾乎就要觸及門環(huán)的剎那,整個人重重地摔在冰冷的九級石階之上——如此狼狽,如此不堪——當(dāng)朝宰相朝廷首輔如瀕死之人在自家庭院前茍延殘喘地掙扎!!這太難看了——他又濕又冷,四肢都如灌滿了鉛水動彈不得,但他卻咬著牙,竭力想再爬前一步,卻悲哀而無力地發(fā)現(xiàn)那咫尺在此刻已有如天涯。
視線有些模糊,全身特別是□□如撕裂般地疼,他只想避入殼中躲上一生一世,此刻,他再也不想做萬人之上的中堂大人!
眼前忽然一黑,一股溫暖的氣息罩上他的,隨即他的身子連著披覆上的玄色披風(fēng)一起被納入一個懷抱——
和|在這時的心種已經(jīng)無意識地一絲最原始的悸動——會,會是他么。在他最無助最丑陋的時刻能有一次真地陪在他身邊?
披風(fēng)落地,他終于看見抱起他的人——
福長安。
他有一瞬間失笑,即便那笑里有著太多的辛酸苦澀。
“我等了你一夜。”長安輕聲道,手下用力更加緊地抱住他輕顫的身子,“江南的議罪銀子收來了——你在發(fā)燒?!”
他沒有問那句最無謂的“怎么了?”而是火速地抱他入府進房,焦急地準(zhǔn)備喚人更衣燒水。
和|躺在床上,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失神:為什么次次都是這副丑態(tài)被他看見?他們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呢?十年前?或者更早?
那時的他少不更事輕車裘馬,他躊躇滿志自負(fù)志得——展眼到了如今,他們之間的友情凋零殆盡,惟剩利用。
“福長安。”他閉上眼,顫著泛白的嘴唇輕聲道,“不用了。你走吧。”
“。。。你不想見我,我知道。”福長安在床邊蹲下,握住他燒地滾燙的手,從他苦心積慮投至他門下甚至不惜與他的幾個兄長翻臉開始,他心中對他就只想著。。。贖罪。能多幫他一點也好,只要能在他身邊就行——可和|從重逢起就對他笑,真真正正地虛偽拉攏的笑,仿佛當(dāng)年咸安宮中一起度過的歲月只是他一個人的妄想,直到后來他才明白,和|變了,他早已不是當(dāng)年模樣——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在他身邊,多少幫他一把。
“我叫和琳來——”他一拍腦袋,懊惱地道,“忘了他升已升了參將在外帶兵——”頓了頓,才小聲道:“我去。。。找他。。。來?”
這個人是誰,他知,他也知。
和|躺在床上,強奈著四肢百骸翻涌而上的苦痛難忍,輕輕地?fù)u著頭,一下,又一下。
但,太遲了。
“。。。出去。求你。”
長安呼吸一窒,有那么一種熟悉的鈍痛一下一下地挖掘著自己的血肉之軀,驕傲如他,尊榮如此,卻——他有一瞬間想將當(dāng)年的事和盤托出——但他不敢,他恐懼介時與他徹底的決裂!
他開了門,強迫自己不能落荒而逃:“和|,從從前到現(xiàn)在,我都真地把你當(dāng)真正的朋友,無論你信與不信。”
門合上,一滴眼淚從緊閉的雙目中淌下,直至最終的淚流滿面。
朋友。。。他有多少次栽在這個虛情假意的字眼上!
他這一生,還能再擁有什么真摯的永生永世的感情?!不可能了——從他位極人臣開始,他就注定一個人孤獨至死,卻在之前還可笑地抱有什么樣的憧憬與希望?!
他明白他的心至此,真地死了。
長安回到府中,傅公府早已經(jīng)是忙地人仰馬翻,為著阿顏覺羅氏突然的小產(chǎn),數(shù)名太醫(yī)圍在屋內(nèi),一頂屏風(fēng)遮著躺在床上的貴婦早已經(jīng)氣若游絲。一盆盆清水魚貫抬了進去,再染地紅彤彤地退了出來,合府上下皆是一夜未眠,就連早已退養(yǎng)佛堂不問正事的董額氏也擔(dān)憂地整夜侯在門外,不時地遣人去問:“孩子平安嗎?”
沒有人理會消失一夜的福長安,他這個叛出富察家的人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個最浪蕩不過的敗家子兒。他剛剛苦笑了一下,忽然聽見主屋一聲嘹亮的啼哭,眾人頓時喜極而泣:“是個男孩兒!”董額氏忙手捏佛珠誦聲不止,隨即正門打開,一道偉岸的身影擋住了身后慘淡的燭光,太醫(yī)在旁鞠躬不已:“福公爺節(jié)哀,福公爺節(jié)哀。”
董額氏最先回過神來,上前理了理福康安皺成一團的衣領(lǐng),一臉慈愛的笑:“這是阿顏那孩子沒福,還好孩子沒事——在咱家這幾年,也不算委屈了她——你趕緊去歇下,哦,我得吩咐廚房熬點藥草為你去穢避邪,畢竟是碰過剛咽氣的人,不吉利——”董額氏還待再說,見嬤嬤已將還滿臉血污的嬰兒包裹妥當(dāng)抱了過來,忙喜不自勝地上前去抱。
院中眾人也都一擁而上,極口稱贊此子將來必定大有出息。
惟有院中兩人,隔著樹影花蔭,清清冷冷地站著。
但是福長安依舊可以看見福康安眼角微干的淚痕——他這一生沒有愛過這個女人,甚至在之前真地同棠兒一般當(dāng)她是個生養(yǎng)工具,但她生死彌留痛到極至的時候竟還要堅持等到他趕回來,在床邊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她甚至在笑,哪怕那個笑容是滲透了哀傷的扭曲——撕裂,鈍痛,直至最終氣若游絲她都緊緊地攥住他的手不曾放開。直到最后的鮮血彌漫開來,他所能見的視野里都是一片血霧,因為依然能聽見她的話穿過重重血腥,一字一字地刻上他的心:“幸好,孩子沒事——我再不濟,也總算能遂爺。。。一個心愿——”
她本沒有錯,錯只錯在,她這一世遇到了他,遇到了富察家。
虧欠她的,又豈只是她十載青春流年!
福康安垂下頭,在瞬間心似死灰——碰上了感情,從沒人能獨善其身。
你爭我奪,猜疑算計又如何,誰又能是情場上最后真正的贏家!
福長安看著福康安從來意氣風(fēng)發(fā)的身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微微地佝僂著背,獨自朝府邸深處走去,他動了動唇,卻終究什么也沒說出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