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夢草,添衣還見翠云裘.脈脈使人愁!寫畢,就在香上點(diǎn)個(gè)火焚化了.靜靜兒等著,直待一炷香點(diǎn)盡了,才開門出來.襲人道:“怎么出來了?想來又悶的慌了。”
寶玉笑了一笑,假說道:“我原是心里煩,才找個(gè)地方兒靜坐坐兒.這會子好了,還要外頭走走去呢。”說著,一徑出來,到了瀟湘館中,在院里問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鵑接應(yīng)道:“是誰?"掀簾看時(shí),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里呢,請二爺?shù)轿堇镒?寶玉同著紫鵑走進(jìn)來.黛玉卻在里間呢,說道:“紫鵑,請二爺屋里坐罷。”寶玉走到里間門口,看見新寫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龍箋的小對,上寫著:“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寶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門去,笑問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請坐.我在這里寫經(jīng),只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兒。”因叫雪雁倒茶.寶玉道:“你別動,只管寫。”說著,一面看見中間掛著一幅單條,上面畫著一個(gè)嫦娥,帶著一個(gè)侍者,又一個(gè)女仙,也有一個(gè)侍者,捧著一個(gè)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邊略有些云護(hù),別無點(diǎn)綴,全仿李龍眠白描筆意,上有"斗寒圖"三字,用八分書寫著.寶玉道:“妹妹這幅《斗寒圖》可是新掛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拿出來叫他們掛上的。”寶玉道:“是什么出處?"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還要問人。”寶玉笑道:“我一時(shí)想不起,妹妹告訴我罷。”黛玉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寶玉道:“是啊.這個(gè)實(shí)在新奇雅致,卻好此時(shí)拿出來掛。”說著,又東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jīng)才寫完,站起來道:“簡慢了。”寶玉笑道:“妹妹還是這么客氣。”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
亭亭玉樹臨風(fēng)立,冉冉香蓮帶露開.寶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著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yàn)閷懽忠呀?jīng)覺得手冷,那里還去彈琴。”寶玉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里彈出富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再者彈琴也得心里記譜,未免費(fèi)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躁這心也罷了。”黛玉抿著嘴兒笑.寶玉指著壁上道:“這張琴可就是么?怎么這么短?"黛玉笑道:“這張琴不是短,因我小時(shí)學(xué)撫的時(shí)候別的琴都夠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這鶴山鳳尾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韻也還清越。”寶玉道:“妹妹這幾天來做詩沒有?"黛玉道:“自結(jié)社以后沒大作."寶玉笑道:“你別瞞我,我聽見你吟的什么`不可オ,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擱在琴里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有的沒有?"黛玉道:“你怎么聽見了?"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fēng)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會就走了.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zhuǎn)了仄韻,是個(gè)什么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沒有一定的。”寶玉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gè)?"寶玉聽了.又覺得出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沖口而出,此時(shí)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寶玉一發(fā)打量黛玉設(shè)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見了三妹妹,替我問候一聲罷。”寶玉答應(yīng)著便出來了.
黛玉送至屋門口,自己回來悶悶的坐著,心里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著,紫鵑走來道:“姑娘,經(jīng)不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說著,自己走到里間屋里床上歪著,慢慢的細(xì)想.紫鵑進(jìn)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兒,你們自己去罷。”
紫鵑答應(yīng)著出來,只見雪雁一個(gè)人在那里發(fā)呆.紫鵑走到他跟前問道:“你這會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顧發(fā)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說道:“你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聽,奇不奇.你可別語。”說著,往屋里努嘴兒.因自己先行,點(diǎn)著頭兒叫紫鵑同他出來,到門外平臺底下,悄悄兒的道:“姐姐你聽見了么?寶玉定了親了!"紫鵑聽見,唬了一跳,說道:“這是那里來的話?只怕不真罷。”雪雁道:“怎么不真,別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們沒聽見。”紫鵑道:“你是那里聽來的?"雪雁道:“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gè)什么知府家,家資也好,人才也好。”紫鵑正聽時(shí),只聽得黛玉咳嗽了一聲,似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他出來聽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兒,往里望望,不見動靜,才又悄悄兒的問道:“他到底怎么說來?"雪雁道:“前兒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謝嗎,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書在那里.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寶二爺?shù)奶詺鈦恚f寶二爺怎么好,只會頑兒,全不象大人的樣子,已經(jīng)說親了,還是這么呆頭呆腦.我問他定了沒有,他說是定了,是個(gè)什么王大爺做媒的.那王大爺是東府里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紫鵑側(cè)著頭想了一想,"這句話奇!"又問道:“怎么家里沒有人說起?"雪雁道:“侍書也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書告訴了我,又叮囑千萬不可露風(fēng),說出來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問起,我不犯瞞你。”正說到這里,只聽鸚鵡叫喚,學(xué)著說:“姑娘回來了,快倒茶來!"倒把紫鵑雪雁嚇了一跳,回頭并不見有人,便罵了鸚鵡一聲,走進(jìn)屋內(nèi).只見黛玉喘吁吁的剛坐在椅子上,紫鵑搭訕著問茶問水.黛玉問道:“你們兩個(gè)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個(gè)人來。”說著便走到炕邊,將身子一歪,仍舊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帳子撩下.紫鵑雪雁答應(yīng)出去.他兩個(gè)心里疑惑方才的話只怕被他聽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已聽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應(yīng)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shí)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凈.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都不吃.點(diǎn)燈已后,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后.怕他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鵑只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鵑道:“侍書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里聽來的。”紫鵑道:“頭里咱們說話,只怕姑娘聽見了,你看剛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說著,兩個(gè)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jìn)來看時(shí),只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復(fù)又給他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dú)自一個(gè)呆呆的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道:“姑娘怎么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
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閑話勾引舊恨來.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干.又自坐了一會,叫紫鵑道:“你把藏香點(diǎn)上。”紫鵑道:“姑娘,你睡也沒睡得幾時(shí),如何點(diǎn)香?不是要寫經(jīng)?"黛玉點(diǎn)點(diǎn)頭兒.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jīng),只怕太勞神了罷。”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并不是為經(jīng),倒借著寫字解解悶兒.以后你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了我的面兒了。”說著,那淚直流下來.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寶玉下學(xué)時(shí),也常怞空問候,只是黛玉雖有萬千語,自知年紀(jì)已大,又不便似小時(shí)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shí)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癥.兩個(gè)人見了面,只得用浮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恤,不過請醫(yī)調(diào)治,只說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后,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中的人,無論上下,也象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黛玉不見寶釵,越發(fā)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殆盡.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