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xiàn)在,忽然冒出一個聶赫留朵夫,一個在彼得堡交游廣闊的辯護人,這個案子可能作為一個暴行提到皇帝面前,或者刊登在外國報紙上,因此他當機立斷,作了一個出人意外的決定。
“您好,”他裝出十分忙碌的樣子,站起來迎接聶赫留朵夫,接著就開門見山地談起案子來。
“這個案子我知道。我一看到那些人的名字,就想起這個不幸的案子,”他拿起狀子向聶赫留朵夫一晃,說。“這件事您提醒了我,我很感謝。這是省當局得過分了……”聶赫留朵夫不作聲,嫌惡地瞅著這張沒有血色、毫無表情象假面具一樣的臉。“我這就下命令撤銷決定,把他們送回原籍。”
“那我就不用把這狀子遞上去了?”聶赫留朵夫問。
“完全用不著。這事我答應您了,”他說時把“我”字說得特別響,顯然充分相信他的誠實,他的話就是最好的保證。
“我還是現(xiàn)在就寫個命令的好。麻煩您坐一下。”
他走到寫字臺旁,坐下來寫。聶赫留朵夫沒有坐下,居高臨下地瞧著他那狹長的禿頭,瞧著他那只迅速揮動鋼筆的青筋畢露的手,心里感到驚奇,象他這樣一個無所用心的人此刻怎么肯做這件事,而且做得這么賣力。這是什么緣故?
……
“喏,好了,”托波羅夫封上信,說,“您去告訴您那些當事人吧,”他加上說,撇一撇嘴唇,做出微笑的樣子。
“那么,這些人究竟為什么受罪呀?”聶赫留朵夫接過信封,問。
托波羅夫抬起頭來,微微一笑,仿佛覺得聶赫留朵夫的問題很有趣。
“這一點我沒法跟您說。我只能說,我們所捍衛(wèi)的人民利益太重要了,因此對宗教問題過分熱心,決不會比目前普遍存在的對這種問題過分冷淡有害和可怕。”
“可是怎么能用宗教的名義來破壞善的最基本要求,弄得人家妻離子散呢?……”
托波羅夫仍舊那么寬厚地微笑著,顯然覺得聶赫留朵夫的話很好玩。不論聶赫留朵夫說什么,托波羅夫從國家高度看問題,總覺得他的話很偏激,很好玩。
“從個人觀點看,事情也許是這樣的,”他,“不過從國家觀點看,情況就不同了。對不起,我少陪了,”托波羅夫說,低下頭,伸出一只手。
聶赫留朵夫握了一下那只手,一不發(fā)地匆匆走了出去,后悔同他握了手。
“人民的利益,”他學著托波羅夫的腔調(diào)說。“你的利益,不過是你的利益罷了,”他走出托波羅夫官邸時想。
聶赫留朵夫頭腦里逐一回顧被這些伸張正義、維護宗教信仰和教育人民的機關處理過的人。他想到了因販賣私酒而被判刑的農(nóng)婦、因盜竊而被判刑的小伙子、因流浪而被判刑的流浪漢、因縱火而被判刑的縱火犯、因侵吞而被判刑的銀行家,以及僅僅因為要從她身上弄到必要情報而被監(jiān)禁的不幸的麗達,還有因反東正教而被判刑的教派信徒,還有因要求制訂憲法而遭到懲罰的古爾凱維奇。聶赫留朵夫左思右想,得出明確的結(jié)論:所有這些人被捕、被關或者被流放,絕對不是因為他們有什么不義行為,或者有犯法行為,而只是因為他們妨礙官僚和富人據(jù)有他們從人民頭上搜刮來的財富。
妨礙他們這種剝削行為的包括販賣私酒的農(nóng)婦,在城里閑蕩的小偷,藏匿傳單的麗達,破壞迷信的教派信徒和要求制訂憲法的古爾凱維奇。因此聶赫留朵夫覺得十分清楚,所有那些官僚,從他的姨父、樞密官和托波羅夫起,直到政府各部里坐在辦公桌旁官微職小而衣冠楚楚的先生們止,他們對于無辜的人遭殃,根本無動于衷,一心只想清除各種危險分子。
因此,他們不但不遵守寧可寬恕十個有罪的人而決不冤枉一個無辜的人這個信條,正好相反,他們寧可懲罰十個沒有危險的人,以便除掉一個真正的危險分子,就象為了挖掉腐爛的皮肉,不惜把好的皮肉也一起挖掉。
這樣解釋當前的種種現(xiàn)象,聶赫留朵夫覺得真是再簡單明白不過了,但就因為太簡單明白,聶赫留朵夫反而猶豫不決,不敢肯定這樣的解釋。這樣復雜的現(xiàn)象總不能用這樣簡單而可怕的理由來解釋吧。所有那些關于正義、善、法律、信仰、上帝等等的話,總不能只是一些空話,用來掩蓋最野蠻的貪欲和暴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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