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正殿內,氣氛沉凝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幽冥磷火在巨大的青銅燈盞中無聲燃燒,照亮了殿柱上那些象征著地府律法與秩序的古老浮雕,也映亮了分坐兩側的諸位地府重臣或淡漠、或嚴肅、或審視面容。
    槐安步入殿中,能清晰地感覺到數道蘊含著不同意味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有來自崔玨看似平靜卻隱含探詢的目光,有鐘馗那毫不掩飾的、帶著質疑與壓迫感的逼視,也有來自輪回司、功曹司等幾位主官的好奇與打量。
    他目不斜視,行至殿中,向正中主位上空懸的、代表著閻君威嚴的玄色玉座躬身一禮,然后轉向崔玨及在座諸公,拱手為禮:“規則勘定司槐安,奉命與會。”
    聲音不高,卻清晰平穩,在這寂靜的大殿中顯得尤為清晰。
    “免禮。”崔玨抬手示意,聲音帶著慣常的沉穩,“槐司主,黑沙河勘察報告,判官司與在座諸位同僚均已閱過。穢氣侵蝕之烈,規則病灶之深,觸目驚心。你所提出的‘核心怨念體’與‘規則手術’新思路,亦頗有新意。今日廷議,便請你詳述勘察所得,并就治理方案,陳明利害,以便諸公共議。”
    很標準也很官方的開場,將壓力與焦點直接引到了槐安身上。
    “遵命。”槐安再次拱手,不疾不徐地取出那份最終定稿的玉簡,卻沒有立刻照本宣科。他目光掃過在場諸人,緩緩開口:“黑沙河之患,表象為穢氣彌漫,侵蝕魂土,實則乃上古怨念、規則殘損、陰陽失衡與后天穢積相互疊加、糾纏所成之‘復合型規則惡疾’。凈穢營將士勇猛,滌蕩表層穢氣有功,然若僅治其標,不掘其根,則如揚湯止沸,徒耗兵力,病灶反噬將愈演愈烈。”
    開場就點明了問題的復雜性和現有手段的局限性,隱隱指向了鐘馗。鐘馗鼻腔里發出一聲沉重的悶哼,但沒有立刻發作。
    槐安不以為意,繼續道:“經我司實地勘驗,確認至少存在一處‘核心怨念體’,疑似為上古黑水玄蛇隕落后,精魄怨念與黑沙河污濁規則結合所化。此物已初具‘規則生命’雛形,能主動吞噬、扭曲周邊規則,驅使穢氣,甚至可能具備一定靈智,乃黑沙河規則持續惡化之‘心臟’。”
    他頓了頓,手中玉簡光芒微閃,在身前投射出一幅清晰的光幕影像,正是那黑色面孔裹挾穢氣、石林哀嚎的景象,以及其后被奇異光網籠罩、崩散為黑色光雨的過程。影像經過處理,略去了槐安自身施展手段的細節,但那種規則層面的激烈沖突與最終被“安撫”、“梳理”的奇異變化,依舊震撼人心。
    殿內響起幾聲輕微的抽氣聲。在座的都是地府高層,自然能看出這影像背后代表的兇險與……那處理手段的特殊。
    “這便是‘規則手術’思路之驗證。”槐安適時接話,聲音提高了幾分,“非以蠻力強壓,亦非以陣法硬封。而是以自身對規則的深刻理解與特殊共鳴為‘刀’,切入病灶核心,進行精微的‘剝離’、‘安撫’、‘引導’與‘重構’,化解其最暴戾混亂的規則結構,使其歸于相對平和,或徹底消散。此法,對施術者要求極高,消耗亦巨,但勝在精準、高效,對周邊規則環境破壞小,且能根除核心病灶,防止反復。”
    他展示了另一組數據對比圖,正是之前分析得出的,“規則梳理”與“鎮穢塔凈化”在能耗、效率、持續性以及對規則網絡二次傷害方面的對比。數據差異觸目驚心。
    “嘩眾取寵!”鐘馗終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座椅扶手,那由幽冥寒鐵打造的扶手竟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說得天花亂墜!什么規則手術,什么精微剝離!不就是仗著點不知哪里來的古怪力量,取巧殺了個怨念凝成的怪物嗎?黑沙河綿延千里,穢氣淵藪無數,就憑你一人一把‘手術刀’,切到猴年馬月?我凈穢營十萬兒郎,難不成都看著你一個人表演?”
    他聲如驚雷,震得殿內磷火搖曳:“況且,你那法子,誰能保證次次成功?萬一失手,引發更大規則反噬,誰來承擔?難道要讓我地府疆土,陪你做這危險的試驗場?”
    鐘馗的質疑犀利直接,直指槐安方案的兩個核心弱點:規模局限性和風險不確定性。這也是在座不少人心中的疑慮。
    面對鐘馗的怒火與質問,槐安神色依舊平靜。他等鐘馗說完,才緩緩開口:“鐘將軍所甚是。‘規則手術’確有局限,無法如凈穢營般大范圍鋪開,亦非毫無風險。”
    承認弱點,反而讓鐘馗和一些人氣勢一窒。
    “然,”槐安話鋒一轉,目光炯炯,“正因黑沙河之患乃‘復合惡疾’,才需‘標本兼治’,多管齊下。‘規則手術’所針對的,正是‘鎮穢塔’等現有手段難以觸及的‘核心病灶’與‘規則深層頑結’。猶如治病,既需廣譜湯藥滌蕩外邪(大面積凈化穢氣),亦需精妙針灸或手術,拔除內里癰疽(處理規則怨念體、修復關鍵規則節點)。”
    他手指輕點,光幕上出現一幅新的示意圖,將黑沙河區域劃分成不同層級:“卑職建議,采取‘分層治理,協同推進’之策。凈穢營可繼續負責外圍大面積穢氣清除與基礎凈化營地建設,此為‘面’。而我規則勘定司,則聯合精通陣法的同僚,負責對已探明的、如‘核心怨念體’般的深層病灶進行定點‘手術’,并對受侵蝕的關鍵‘規則節點’進行精細化修復,此為‘點’與‘線’。點、線、面結合,方能事半功倍,長治久安。”
    “至于風險與規模,”槐安看向崔玨,“此非一人一司之事。卑職懇請判官司協調,組建專項治理協調機構,統籌凈穢營、規則勘定司、乃至輪回司(負責監控陰陽壁壘穩定)、功曹司(負責資源調配)之力。‘規則手術’之法,亦可嘗試培養選拔合適人選,進行有限度的傳承與推廣。所需資源、權限、保障,均需閻君與判官司定奪支持。”
    這一番話,條理清晰,既回應了鐘馗的質疑,又將個人能力轉化為可操作的體系方案,還將皮球巧妙地踢回了地府決策層,請求更高級別的授權與資源支持。
    殿內一時陷入沉默。諸公都在消化槐安的話。崔玨手指輕輕敲擊著座椅扶手,目光深邃。
    鐘馗臉色變幻,槐安沒有硬碰硬,反而提出了協作,這讓他憋著的一股氣有點無處發泄。但他豈會輕易服軟?
    “哼,說得比唱得好聽!協調?培養?那都是后話!眼下黑沙河情況緊急,凈穢營兒郎每日都有傷亡!你就說,你那‘手術’,最快何時能見效?能處理掉幾個‘核心’?若效果不彰,又當如何?難不成讓我十萬大軍,空等你慢慢‘研究’、‘培養’?”鐘馗換了個角度,逼問具體成效和時間表。
    這是一個非常實際且尖銳的問題。廷議不是學術討論,需要的是能落地的方案和可預期的結果。
   -->> 槐安似乎早有準備。他再次從袖中取出一物,并非玉簡,而是一個巴掌大小、結構精巧、表面符文流轉的金屬圓盤。這正是他這幾日結合黑沙河樣本分析結果,設計制作的“微縮版規則梳理術式演示器”。
    “鐘將軍問得在理。口說無憑。”槐安將圓盤托在掌心,一縷融合力量注入其中。圓盤中心亮起柔和光暈,投射出一個小小的、不斷翻騰著黑色穢氣與扭曲規則絲線的動態模型,模擬的正是黑沙河一處小型規則紊亂點的狀態。
    “此為我依據黑沙河樣本,制作的簡化演示模型。模擬一處受侵蝕的小型規則節點。”槐安解釋著,同時控制著圓盤,“請諸公觀之。”
    只見他心念微動,圓盤邊緣幾處特定的符文依次亮起,一道極其纖細、帶著奇異平衡感的光束射入那翻騰的黑色模型中。光束所過之處,狂暴的穢氣如同被無形之手梳理,漸漸平復;扭曲的規則絲線被輕柔地撥正、連接;整個模型的混亂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雖然范圍很小,但過程清晰、穩定、可控。
    演示完畢,模型區域雖未完全“凈化”,但已從“重度紊亂”變為“輕度不穩定”。
    “此演示,僅為我一人之力,作用于簡化模型。”槐安收起圓盤,看向鐘馗,也看向殿內所有人,聲音斬釘截鐵,“若有判官司協調之權,有各司配合之利,有專項資源之持,卑職立下軍令狀:三十日內,鎖定并處理至少一處類似上次遭遇的‘核心怨念體’或同級規則病灶;六十日內,協助凈穢營,完成對黑沙河下游三處關鍵‘規則節點’的初步修復,確保該區域規則紊亂度下降三成,為‘鎮穢塔’等大規模凈化手段創造穩定環境!”
    三十日!六十日!軍令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