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坳深處,有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寨子,名叫霧溪寨。
寨子四周終年云霧繚繞,濕氣極重。
寨民們世代以種植一種特殊的糯米為生,這種米粒短而圓,色澤乳白,帶著異香,名喚“霧溪糯”。
用它打出來的糍粑,軟糯彈牙,米香濃郁,是寨子賴以生存的物產,也是附近十里八鄉爭相購買的稀罕物。
寨里打糍粑的手藝是代代相傳的,尤以寨東頭的石阿婆家為最。
石阿婆年過七旬,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一雙干瘦的手卻異常靈活有力。
她家做出的糍粑,不僅口感絕佳,更奇的是,據說放上十天半月也不會變硬發霉,仿佛始終保持著剛出鍋時的那股“活氣”。
然而,寨子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石阿婆家的糍粑,只送不賣,而且只在每年特定的幾個日子制作,過程絕不外傳。
有好奇的外鄉人曾想偷師,或是出高價購買配方,都被石阿婆用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冷冷地瞪了回去。
林秀兒是石阿婆的孫女,剛滿十六,父母早逝,跟著阿婆長大。
她不像其他寨里姑娘那樣活潑,性子有些悶,常常一個人坐在溪邊發呆。
她不喜歡那股終年彌漫在自家后院、濃郁得化不開的糯米蒸汽味,更不喜歡阿婆制作糍粑時,那緊閉的作坊里傳出的、像是許多人在低聲啜泣又像是在念咒的古怪聲響。
“阿婆,為什么我們家的糍粑……味道和別人不一樣?”秀兒曾大著膽子問過。
石阿婆正在揀選糯米,頭也沒抬,干癟的嘴唇動了動:“祖上傳下來的法子,能保住米魂,糍粑才有靈性。”
“米魂?”秀兒不解。
“萬物有靈,米也一樣。”
石阿婆停下動作,抬眼看向秀兒,那眼神深邃得讓人害怕,
“用了心,用了魂,東西才活。”
秀兒聽得似懂非懂,但心里那股不安卻愈發濃重。
這年秋天,寨子里鬧了山魈。
不是尋常野獸,而是真正邪門的東西。寨子養的雞鴨一夜之間被吸干了血,脖子上留著兩個細小的孔洞。
緊接著,幾戶人家掛在屋檐下的臘肉不翼而飛,地上只留下些黏糊糊、帶著腥氣的腳印,不像人,也不像已知的chusheng。
寨民人心惶惶,夜里早早關門閉戶,連狗都不敢大聲吠叫。
請來的道士做了法事,卻毫無用處,那山魈反而變本加厲,開始襲擊落單的人。
先是寨西頭的二傻子晚上出去解手,回來后就變得癡癡傻傻,口角流涎,只會反復說“紅眼睛,白影子”。
沒過兩天,獵戶張猛晚上巡夜,第二天被發現昏死在寨口的古樹下,臉色青黑,氣息微弱,脖子上同樣有兩個細小的血孔。
恐懼像瘟疫一樣在霧溪寨蔓延。
寨老們聚在祠堂里商量了一整天,最后,幾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帶著厚重的禮物,神色凝重地來到了石阿婆家。
“阿石,”
最年長的寨老開口,聲音沙啞,
“寨子遭了難,那東西……尋常法子治不住。你看……”
石阿婆坐在堂屋的矮凳上,佝僂著背,像一尊風干的雕像。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香案上的線香都燒完了大半截,才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掃過眾人,最后落在角落里低著頭的秀兒身上。
“要救寨子,可以。”
她的聲音干澀得像磨砂,
“但需要‘引子’。”
“什么引子?您說!只要寨子里有的,我們一定湊齊!”寨老們連忙保證。
石阿婆的目光依舊釘在秀兒身上,那眼神復雜難明,有決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還有某種近乎瘋狂的虔誠。
“不是東西,是人。需要一個陰年陰月陰日生的處子之血,和三縷‘心甘情愿’的青絲,做那‘活糍’的芯。”
堂屋里瞬間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秀兒。
寨老們臉上露出震驚和猶豫,但更多的是一種看到希望的、近乎殘酷的迫切。
秀兒猛地抬頭,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阿婆。
陰年陰月陰日……寨子里符合條件的,只有她!用她的血和頭發?
“阿婆!不……”她失聲叫道。
“秀兒!”
石阿婆厲聲打斷她,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而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是為了全寨子!你是石家的女兒,這是你的命!”
“命?”
秀兒渾身發抖,眼淚涌了上來,
“憑什么這是我的命?用我的血……”
“為了寨子!為了祖宗傳下來的基業!”
一個寨老沉聲道,語氣帶著壓迫。
“秀丫頭,委屈你了,但……沒辦法啊……”
另一個老人嘆息著,眼神卻躲閃著。
孤立無援的絕望感像冰水一樣淹沒了秀兒。
她看著平日里和藹的寨老們此刻冷漠的臉,看著阿婆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儀式定在三天后的月圓之夜。
地點,就在石阿婆家那間從不允許外人進入的后院作坊。
那三天,秀兒像失了魂。
寨子里的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充滿了感激、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種看待祭品般的敬畏和疏離。
她試圖逃跑,卻發現寨子通往外面的唯一小路,不知何時有了人“把守”。
月圓之夜很快到來。
天空中沒有一絲云,月亮大得嚇人,慘白的光輝灑下來,將霧溪寨照得一片清冷。
石阿婆的后院,那口用來蒸糯米的大甑子早已架起,底下柴火燒得噼啪作響,白色的蒸汽洶涌而出,帶著那股熟悉的、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濃郁的異香,幾乎令人窒息。
院子中央,擺著一個巨大的石臼和沉重的木杵。
寨老們和幾個挑選出的壯年男子圍在院子四周,神情肅穆,或者說,是恐懼中帶著一絲期盼。
秀兒被洗刷干凈,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卻樣式古老的紅色衣裙,像個待嫁的新娘,又像個獻給山神的祭品。
她臉色蒼白如紙,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印,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口蒸騰著白汽的甑子。
石阿婆穿著一身黑色的、繡著怪異符號的古老衣裙,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她先是在院子四角點燃了特制的香料,那味道辛辣刺鼻,混在糯米香里,形成一種更加詭異的氣氛。
然后,她開始圍著石臼和甑子跳舞,動作僵硬而古怪,喉嚨里發出那種秀兒熟悉的、像是哭泣又像是念咒的咿呀聲。
沒有人說話,只有柴火的噼啪聲、蒸汽的嘶嘶聲,以及石阿婆那詭異的舞蹈和吟唱聲在夜空中回蕩。
跳了好一陣,石阿婆停下來,走到秀兒面前,手里拿著一把小巧卻異常鋒利的銀刀和一把剪刀。
她的眼神冰冷,沒有一絲祖孫之情。
“秀兒,忍一下。”
她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秀兒閉上眼,眼淚終于滾落。
她感到頭皮一緊,三縷頭發被干脆利落地剪斷。
緊接著,手腕上一涼,隨即是刺骨的疼痛。
銀刀劃過,殷紅的血珠瞬間涌出,滴落在石阿婆早就準備好的一個黑色陶碗里。
血不多,只接了小半碗。
但秀兒卻感到一陣莫名的虛弱,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隨著血液流失了。
石阿婆端著那碗血,又拿起那三縷頭發,走到蒸好的、冒著騰騰熱氣的糯米前。
她口中念念有詞,將頭發混入糯米中,然后,將那小半碗鮮血,緩緩地、均勻地淋在了雪白的糯米之上!
>t;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