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亮透。
羅曉軍沒有驚動任何人,一個人走出了四合院的大門。
昨夜胡同盡頭那一聲蒼老的嘆息,還有那斷斷續續的打鐵聲,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
他循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到了那家低矮的鋪子前。
鋪子沒有招牌,只有一塊被煙火熏得烏黑的木板,上面用白漆寫著兩個已經斑駁的字:鐵鋪。
門是開著的。
一個頭發花白,身形枯瘦的老人,正坐在一個小馬扎上,對著一爐半死不活的煤火發呆。
那爐火有氣無力地舔著幾塊生鐵,光芒暗淡,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老人的手邊,放著一把碩大的鐵錘,錘頭上布滿了坑坑洼洼的印記。
羅曉軍走了進去,腳步很輕。
“老師傅,您這還開張嗎?”
老鐵匠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看羅曉軍,動作有些遲緩。
“開是開著,就是人老了,打不動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風箱里的煙塵磨了太久。
“我想打一把家用的菜刀。”羅曉軍說得平常。
“菜刀啊……”老鐵匠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手上。
那雙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后生,我勸你去供銷社買一把得了。”
“我這手藝,不行了?,F在打出來的刀,還沒我年輕時候一半的火候。別糟蹋了你的好鐵?!?
老人說得很實在,眼神里帶著一股英雄遲暮的落寞。
羅曉-軍沒有走,他從墻角搬了個小凳子,在老人旁邊坐了下來。
“沒事,我不著急。您要是累了就歇會兒,我陪您坐坐?!?
老鐵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這些年,來鋪子里的人越來越少,就算有人來,也是催著他快點,或是嫌他的手藝不如從前。
還從沒有人,會說陪他坐坐。
“你這后生,倒是有意思?!?
羅曉軍從自己隨身帶著的軍用水壺里,倒了一碗還帶著溫度的涼白開,遞了過去。
“老師傅,喝口水潤潤嗓子。”
那是一只粗陶碗,碗沿還有個小豁口。
就在羅曉軍的手心托著碗底,遞出去的那一剎那,碗里的水,似乎輕微地翻騰了一下。
一絲比晨光更純凈的生機,無聲無息地融入了水中。
水的溫度沒有變化,看起來,依舊是一碗最普通的涼白開。
老鐵匠也沒客氣,他確實渴了。
他接過碗,仰頭“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
水一入喉,老人渾身猛地一震。
一股說不出的舒坦感覺,像是春天里解凍的溪流,瞬間從他的喉嚨流遍了四肢百骸。
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腰酸背痛,手臂的酸麻,還有胸口那股總是喘不上來的憋悶感,仿佛都被這碗水給沖刷得一干二凈。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下子就輕快了起來。
那雙原本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此刻穩穩地放在膝蓋上,充滿了力量。
“嘿!今兒個這是怎么了?”
老鐵匠驚喜地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和肩膀,只覺得渾身都是勁兒。
“精神頭兒不錯??!”
他哈哈一笑,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他只當是自己今天歇得好,狀態回來了,壓根沒往那碗水上想。
“后生,你等著!”
老鐵匠像是換了個人,他猛地站起身,拿起身邊的鐵錘,在手里掂了掂,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
“今兒個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王鐵川年輕時候的本事!”
他也不用羅曉軍給的錢,直接從墻角挑出了一塊他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鐵。
他把鐵塊扔進爐子里,拉動風箱。
“呼啦!呼啦!”
那爐子里的火,像是也被他的激情點燃了,猛地躥起一人多高的火苗,發出熊熊的聲響。
整個鋪子里的溫度,都驟然升高了。
“叮當!叮當!叮當!”
鐵錘落下的聲音,不再是昨夜那般有氣無力。
每一錘都精準而沉重,充滿了富有節奏的美感。
火星四濺,像是一場盛大的煙花。
羅曉軍就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著老人那揮汗如雨的背影,聽著他一邊打鐵,一邊興奮地講述著年輕時的故事。
“想當年,我給部隊打的軍刺,那叫一個鋒利!小鬼子的膏藥旗,一捅一個透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