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燈
第一章暴雨夜歸
閃電撕裂墨黑的天空,像一條銀鞭抽打在山脊上,緊接著炸雷滾過山谷,震得腳下土地都在顫抖。方明遠抹了把臉,雨水立刻又糊住了他的視線。冰冷的雨水順著脖頸灌進衣領,濕透的粗布衣服緊貼在身上,沉甸甸地墜著每一步。他背上,一個瘦小的身軀緊緊伏著,那是他的學生,小石頭。
“老師……我、我怕……”小石頭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哭腔,細小的胳膊死死箍著方明遠的脖子,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別怕,石頭,抱緊老師!”方明遠的聲音在風雨中顯得異常沉穩,他用力把小石頭往上托了托,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濘的山路上。腳下的黃泥漿幾乎沒過腳踝,每拔一次腿都異常費力。他手里攥著一根臨時撿來的粗樹枝當拐杖,支撐著兩人份的重量,粗糙的樹皮磨得他掌心火辣辣地疼。這已經是路上壓斷的第三根了。雨水順著他的鬢角、下巴不斷滴落,砸在泥水里,濺起微小的水花。遠處連綿的山巒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猙獰的輪廓,像蟄伏的巨獸。
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閉著眼都能摸回村。但今晚不同,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一切都變得陌生而危險。山里的雨,下起來就沒個輕重,仿佛要把積蓄了一年的水都傾倒下來。豆大的雨點砸在樹葉上、巖石上,噼啪作響,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幾乎蓋過了他的喘息聲。他必須在天徹底黑透前,把貪玩采藥忘了時間的小石頭送回山那邊的家。孩子父親是村長,此刻想必也急瘋了。
“老師……我爹會不會打我?”小石頭的聲音帶著顫抖。
方明遠喘著粗氣,側過頭,雨水立刻灌進他耳朵里,他甩了甩頭:“不會!你爹知道你跟著老師,放心著呢!再說,你是為了給奶奶采藥才耽誤的,是孝順孩子!別說話,省點力氣,抱緊了!”他一邊安慰著,一邊努力辨認著幾乎被雨水沖刷得看不清的小路。腳下的泥越來越滑,好幾次他都踉蹌著差點摔倒,全靠那根樹枝死死撐住。
就在這時,又一道慘白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劈開夜幕,瞬間照亮了前方。方明遠下意識地抬頭望去,瞳孔驟然收縮!
前方幾十米開外,靠近山崖的路段,在閃電的映照下,清晰地顯現出幾道巨大的、新鮮的裂痕!泥土和碎石正簌簌地從裂痕邊緣滾落。緊接著,一陣沉悶的、令人心悸的轟鳴聲從山體內部傳來,蓋過了雷雨聲,仿佛大地在痛苦地呻吟。
“不好!”方明遠心頭警鈴大作,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他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朝旁邊一塊相對凸出、看起來穩固些的巨石沖去!動作快得幾乎不像一個背著孩子、在泥濘中跋涉了許久的人。他把小石頭從背上猛地扯下,動作近乎粗暴,完全顧不上孩子被勒得痛呼出聲。
“石頭!躲進去!快!”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變調,一把將小石頭塞進巨石底部一個凹陷的縫隙里。那縫隙狹窄,僅容一個孩子蜷縮。
幾乎就在他把小石頭塞進去的同一剎那,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仿佛天崩地裂的巨響,前方那布滿裂痕的山體轟然崩塌!巨大的石塊夾雜著泥土和斷木,如同決堤的洪流,裹挾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傾瀉而下!
一塊足有磨盤大小的石頭,被泥石流裹挾著,翻滾著,帶著沉悶的破空聲,直直地朝著巨石縫隙砸來!那縫隙,根本不足以保護蜷縮在里面的小石頭!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方明遠的大腦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思考,只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本能。他猛地轉身,張開雙臂,像一堵墻,像一只護崽的母雞,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撲向那塊巨石縫隙,用自己的整個后背,迎向了那塊呼嘯而至的死亡陰影!
“轟――!”
巨石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力瞬間貫穿了他的身體。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骨骼發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眼前猛地一黑,緊接著是無數金星炸開。劇痛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每一根神經,五臟六腑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被這一下砸出體外。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隨即被淹沒在更大的山石滾落聲和暴雨的喧囂中。
他整個人被砸得向前撲倒,重重地摔在泥水里,臉貼著冰冷濕滑的泥漿。溫熱的液體瞬間從口鼻中涌出,帶著濃重的鐵銹味,染紅了身下的泥水。背上的骨頭像是散了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讓他幾乎窒息。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他的臉頰,混合著血水和泥漿。
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識。耳邊震耳欲聾的崩塌聲、雨聲、雷聲,都開始變得遙遠、模糊,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身體的感覺在飛速流失,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無處不在的劇痛。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邊界,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即將把他完全吞沒的瞬間――
一股截然不同的暖意,毫無征兆地、洶涌地,從記憶的最深處奔騰而出!
那暖意如此鮮明,如此突兀,仿佛一道刺破永夜的光。它帶著陽光的溫度,帶著青草的氣息,帶著泥土的芬芳,帶著一種……久違的、屬于三十年前的、年輕而滾燙的悸動。
三十年前……那個同樣改變了他一生的夏天……青石村……那棵老槐樹……那些怯生生又充滿渴望的眼睛……
記憶的閘門,被瀕死的劇痛和冰冷猛地撞開,洶涌的潮水,帶著三十年前的陽光和塵土,鋪天蓋地地向他涌來,瞬間淹沒了眼前的黑暗和疼痛。
第二章初到青石村
滾燙的陽光像熔化的金子,潑灑在蜿蜒的山路上。方明遠停下腳步,用袖子抹了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粗重的喘息在寂靜的山谷里格外清晰。他放下肩上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行李卷,沉重的包裹砸在塵土里,揚起一小片嗆人的黃霧。三十年前的記憶碎片,在瀕死的冰冷泥濘中被強行喚醒,此刻卻帶著灼人的溫度,真實地鋪展在眼前。
眼前就是青石村了。幾座低矮的土坯茅草房散落在半山腰,像被隨意丟棄的灰色石塊。屋頂的茅草稀稀拉拉,幾縷炊煙有氣無力地飄著,很快就被山風吹散。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樹,虬枝盤結,樹皮斑駁,是唯一能稱得上“標志”的東西。空氣里彌漫著牲畜糞便、柴火灰燼和泥土混合的復雜氣味,干燥而濃烈。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懶洋洋地趴在樹蔭下,聽到動靜也只是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又懨懨地閉上。幾個光著腳丫、皮膚黝黑的孩子躲在墻角或門后,好奇又怯生生地探出腦袋,烏溜溜的眼睛盯著這個陌生的年輕人。
方明遠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土腥味的熱風灌進肺里,有些發悶。他重新扛起行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村口。腳下的路坑洼不平,布鞋底很快沾滿了灰黃的塵土。他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好奇的、審視的、漠然的,像細小的芒刺,扎在背上。
“喂,后生仔,找誰啊?”一個蹲在槐樹下抽旱煙的老漢抬起渾濁的眼睛,慢悠悠地問。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大爺,您好?!狈矫鬟h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有力,“我是新來的老師,方明遠。請問村部怎么走?”
“老師?”老漢上下打量著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吧嗒了一口煙,噴出一團濃重的煙霧,“哦,就是那個城里來的大學生?聽村長提過一嘴?!彼种噶酥复遄由钐帲斑?,往里走,最破的那間屋就是。以前放農具的,騰出來給你了。”
方明遠道了謝,順著老漢指的方向走去。所謂的“村部”,或者說他的“宿舍”,比想象中更簡陋。一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推開時帶起一陣灰塵。屋子不大,四壁是裸露的土坯墻,墻角掛著蛛網。地面是夯實的泥地,坑洼不平。靠墻有一張用幾塊木板和磚頭搭成的“床”,上面鋪著薄薄一層干草。除此之外,空無一物。唯一的窗戶很小,糊著發黃的舊報紙,透進的光線昏暗不明。
他默默放下行李卷,環顧四周??諝饫飶浡鴫m土和霉味。這就是他未來要扎根的地方?大學宿舍里明亮的燈光、整齊的書架、充滿活力的討論聲,仿佛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他走到窗邊,想推開那扇小窗透透氣,卻發現窗欞早已朽壞,根本推不動。他收回手,指尖沾滿了灰。
沒有講臺,沒有課桌,沒有粉筆,甚至沒有一間像樣的屋子能遮風擋雨。這就是他要面對的“教室”?方明遠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壓力攫住了他。他解開行李卷,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就是幾本翻舊了的教材和一疊白紙。他拿出那疊紙,紙張邊緣已經有些磨損。他小心翼翼地摩挲著紙面,這是他能帶來的最寶貴的“教具”。
下午,他找到村長。村長是個精瘦的中年漢子,皮膚黝黑,手掌粗糙得像樹皮。對方明遠還算客氣,但提到教室,也只是無奈地攤手:“方老師,你也看到了,村里窮,實在沒地方。以前娃兒們都是跟著識幾個字的老輩瞎念,沒個正經地方。要不……你先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湊合湊合?那地方寬敞,也涼快。”
方明遠沉默地點點頭。他還能說什么呢?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方明遠就抱著那疊白紙和幾本教材來到了老槐樹下。他找了一塊相對平整的地面,用腳掃開碎石和落葉。然后,他蹲下身,從旁邊撿起一根還算筆直的樹枝,開始在濕潤的泥地上用力劃動。
粗糙的樹枝劃過松軟的泥土,留下清晰的痕跡。他寫得很慢,很用力,一筆一劃,橫平豎直。很快,一個端端正正的“人”字出現在泥地上。接著是“口”,是“手”,是“山”,是“水”……一個個簡單而古老的漢字,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在晨光熹微的泥地上倔強地生長出來。
他一邊寫,一邊用清晰的聲音念著:“人!一撇一捺,頂天立地,這就是‘人’!”
起初,只有幾個膽子大些的孩子遠遠地圍著看,像受驚的小鹿,隨時準備跑開。但隨著地上的字越來越多,方明遠的聲音平穩而溫和,孩子們的好奇心漸漸壓過了膽怯。他們一點點挪近,圍成一個小小的半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地上那些神奇的符號,也盯著這個蹲在地上、用樹枝寫字的年輕老師。
“老師,這個字念啥?”一個缺了門牙的小男孩指著“山”字,怯生生地問。
“這個字念‘山’?!狈矫鬟h指著遠處連綿的青色山巒,“看,那就是山?!?
“山!”孩子們跟著念,聲音參差不齊,卻帶著一種新奇的興奮。
方明遠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發麻的腿腳。他拿起那疊白紙,紙張在晨風中微微顫動?!按蠹铱矗彼岣呗曇簦斑@是紙。以后,我們要把字寫在這上面。”他小心地撕下幾張紙,又從行李里拿出幾根削好的細樹枝,“這個,就是我們的筆。”
他蹲下來,在紙上工整地寫下“人”字,然后遞給離他最近的一個孩子:“來,試試看,照著地上的樣子寫。”
那孩子臟兮兮的小手猶豫著接過紙和“筆”,緊張地屏住呼吸,學著方明遠的樣子,在紙上歪歪扭扭地畫下第一筆。雖然筆畫稚嫩得像蚯蚓爬,但當他看到自己真的在紙上留下了一個痕跡時,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咧開嘴笑了。
就在這時,一陣毫不掩飾的嗤笑聲從不遠處傳來。
“喲,酸秀才,還真在這兒教娃娃玩泥巴呢?”一個穿著油膩汗衫的漢子扛著鋤頭路過,斜睨著這邊,臉上滿是戲謔,“泥地里劃拉兩下,廢紙上涂涂畫畫,這就能當學問了?城里來的大學生,就這點本事?能當飯吃還是能換錢?”
另一個路過的婆娘也停下腳步,撇著嘴:“就是,有這功夫不如去地里刨食實在!認幾個字有啥用?還能飛出這山溝溝?”
刺耳的話語像石頭一樣砸過來。孩子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不安地低下頭,攥緊了手里的紙片。方明遠臉上的溫和也褪去了,他抿緊了嘴唇,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剩下的白紙,指節有些發白。他感到一股血氣涌上臉頰,那是被輕視和嘲弄帶來的羞憤。但他沒有反駁,只是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那些因為大人話語而變得畏縮的小臉。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老槐樹粗壯的樹干后面,悄悄探出半個小腦袋。那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頭發枯黃,扎著兩個細細的小辮,小臉瘦削,一雙眼睛卻格外大,黑白分明,像山澗里最清澈的泉水。她的目光沒有看那些嘲笑的大人,而是緊緊盯著泥地上那些字,還有孩子們手里寫滿歪扭筆畫的紙片。那眼神里,沒有嘲笑,沒有畏縮,只有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一種對未知世界純粹而強烈的向往。
那眼神,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光,瞬間刺穿了方明遠心頭的陰霾和憤怒。他捏緊的拳頭緩緩松開,胸腔里翻騰的情緒奇異地平復下來。他不再理會那些閑碎語,重新蹲下身,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來,我們繼續。這個字念‘心’……”
他拿起樹枝,在泥地上用力寫下了一個新的字。然后,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圍在身邊的孩子們,落在那棵老槐樹后,對著那個躲藏的小身影,輕輕晃了晃手中一張空白的紙片,嘴角努力牽起一個鼓勵的微笑。
小女孩像是受驚的小兔子,嗖地一下把腦袋縮了回去,只留下樹干后一片晃動的陰影。
方明遠收回目光,繼續他的“泥地教學”。孩子們重新圍攏過來,稚嫩的跟讀聲再次響起,雖然依舊參差不齊,卻比剛才多了幾分認真。陽光透過老槐樹濃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也落在他沾滿泥土的手指和那張被孩子們視若珍寶的廢紙上。
然而,當方明遠正耐心地教一個孩子握“筆”的姿勢時,一陣粗魯的腳步聲和濃烈的酒氣由遠及近。一個身材高大、臉色酗紅、胡子拉碴的男人搖搖晃晃地沖了過來,一把拽住了躲在樹后的小女孩的胳膊。
“死丫頭!躲這兒干啥?回家喂豬去!”男人噴著酒氣,聲音含混不清,手上的力道卻很大,拽得小女孩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小女孩驚恐地掙扎著,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卻不敢哭出聲,只是死死咬著嘴唇,目光還戀戀不舍地投向泥地上那些字跡。
“爹……我、我想……”她細弱的聲音帶著哭腔。
“想個屁!認字能當飯吃?跟老子回家!”男人不耐煩地吼著,粗暴地拖著她就要走,對站在一旁的方明遠視若無睹。
方明遠猛地站起身:“這位大哥……”
男人回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他,滿是戾氣和不耐煩:“干啥?我管我自家丫頭,關你屁事!少在這兒裝什么先生!”說完,他不再理會,像拖麻袋一樣,硬生生把一步三回頭、眼淚汪汪的小女孩拽走了,只留下一串踉蹌的腳步聲和女孩壓抑的抽泣。
方明遠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能說出來。剛才孩子們眼中燃起的光亮,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粗暴瞬間澆熄了大半。他低頭看著泥地上那些被踩得有些模糊的字跡,又看看手里那疊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白紙。
陽光依舊炙熱,老槐樹的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孩子們沉默地站著,剛才那點微弱的興奮蕩然無存,只剩下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方明遠緩緩蹲下身,撿起掉在地上的一根樹枝,指尖用力,幾乎要將它折斷。他盯著那片被拖拽的痕跡攪亂的泥地,那里,一個歪歪扭扭的“心”字,只剩下半邊,模糊不清。
第三章第一堂課
晨光熹微,山間的薄霧尚未散盡,清冽的空氣里帶著露水和泥土的氣息。方明遠早早來到老槐樹下。昨夜輾轉反側,那個被粗暴拖走的小女孩含著淚卻依舊望向泥地的眼神,像烙印般刻在他心里。他彎腰,仔細清理著昨天被踩踏得模糊不清的泥地,特別是那個殘缺的“心”字。他用樹枝一點點刮平翻亂的泥土,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修復一件珍貴的瓷器。
孩子們三三兩兩地來了,比昨天少了一些,臉上帶著猶疑和怯懦。他們遠遠站著,不敢像昨日那樣圍攏。方明遠沒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繼續平整地面。陽光穿過槐樹茂密的枝葉,在他沾滿泥土的手背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他站起身,沒有立刻開始寫字,而是從懷里拿出了一疊東西。那是他昨夜在昏暗油燈下,用裁好的小方塊廢紙和削尖的樹枝做成的。每一張紙片上,都用工整的筆跡寫著一個漢字,背面則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對應的圖畫。他舉起一張畫著彎曲河流的卡片,清晰地說道:“水?!?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穿透了清晨的寂靜。孩子們的目光被吸引過來,落在那小小的紙片上。圖畫比泥地上的字更直觀,更生動。
“水!”方明遠重復了一遍,目光掃過孩子們,“我們每天喝的水,河里流的水,天上落下的雨水,都是這個字。”
他又舉起另一張,畫著連綿的山峰:“山。”
“山!”孩子們下意識地跟著念出聲,聲音細弱,但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方明遠將幾張卡片小心地放在一塊相對干凈平整的石頭上,然后拿起樹枝,在剛剛平整好的泥地上,重新寫下了那個昨天被破壞的“心”字。他寫得很慢,很用力,每一筆都深深嵌入泥土。
“這個字,念‘心’?!彼穆曇舻统炼嵵兀拔覀兊男脑谶@里跳動,”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它讓我們會高興,會難過,會害怕,也會……渴望?!彼哪抗馊粲兴茻o地飄向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
樹干后面,那半個小腦袋又悄悄探了出來。枯黃的頭發,細細的小辮,瘦削的小臉,還有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林小雨。她的目光緊緊鎖在石頭上的卡片,又飛快地瞥了一眼泥地上那個完整的“心”字,小嘴無聲地動了動。
方明遠仿佛沒有察覺,他拿起一張畫著張開雙臂小人的卡片:“人。”然后,他拿起樹枝,在“心”字的旁邊,用力寫下一個“人”字。“人,要有心。”他緩緩說道,目光再次掃過孩子們,最后停留在槐樹的方向,“有心,才能懂得很多事,才能走更遠的路。”
孩子們似懂非懂,但方明遠平靜而堅定的語氣,以及那些神奇的圖畫卡片,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們。他們開始慢慢挪動腳步,一點點重新圍攏過來,雖然依舊帶著昨日陰影下的謹慎,但眼中那份對新奇事物的渴望,重新被點燃了。
“老師,這個畫的是啥?”一個孩子指著畫著太陽的卡片問。
“這是‘日’,太陽?!狈矫鬟h耐心地解釋,“太陽出來,天就亮了。”
“日!”孩子們跟著念。
方明遠拿起那張卡片,走到槐樹下,對著那個躲藏的小身影,輕輕晃了晃。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正好落在卡片上那個簡筆畫的小太陽上,金燦燦的。
林小雨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像被那光芒刺到,她下意識地想縮回去,但雙腳卻像生了根,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張小小的卡片。她的小手無意識地摳著粗糙的樹皮,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方明遠沒有催促,也沒有再刻意看她。他回到孩子們中間,開始用樹枝在泥地上寫“日”字,一邊寫一邊講解筆畫。孩子們圍著他,跟著念,學著寫。稚嫩的聲音再次在老槐樹下響起,雖然依舊帶著生澀,卻比昨日多了幾分認真和投入。
林小雨躲在樹后,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她聽著那些陌生的音節,看著泥地上一個個神奇的字被寫出來,又看看石頭上那些畫著圖畫的卡片。渴望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心,越收越緊。她偷偷往前挪了一小步,又挪了一小步,幾乎就要從樹干的遮蔽下完全走出來。
方明遠眼角余光瞥見了她的動作,心頭微微一熱。他拿起那張畫著河流的“水”字卡片,聲音溫和地再次念道:“水?!?
“水!”孩子們齊聲應和。
林小雨的嘴唇也跟著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她的小手緊緊攥著衣角,終于,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她猛地從樹后跨出了一步,小小的身影完全暴露在晨光里。她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只是飛快地跑到那塊放著卡片的石頭邊,伸出臟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張畫著太陽的“日”字卡片,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什么稀世珍寶。
方明遠看著她,臉上終于露出了一個真心的、帶著暖意的笑容。他剛想開口說什么――
“死丫頭!你果然又跑這兒來了!”
一聲粗暴的怒吼如同炸雷般響起,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走。那個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現,依舊是滿臉酗紅,胡子拉碴,渾身散發著濃烈的劣質酒氣。他幾步就沖到石頭邊,像拎小雞一樣,一把揪住了林小雨的胳膊。
“啪嗒!”那張被林小雨視若珍寶的“日”字卡片,從她緊握的小手中掉落,輕飄飄地落在泥地上。
“爹!我的……我的卡片!”林小雨帶著哭腔尖叫起來,拼命掙扎著想要去撿。
“什么破玩意兒!”男人看也不看,一腳就踩在了那張卡片上,粗糙的鞋底瞬間將紙片碾進泥土里,那個簡筆畫的小太陽和工整的“日”字,立刻變得污濁不堪,支離破碎。
“不――!”林小雨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
方明遠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猛地沖上前,擋在林小雨身前,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你干什么!放開她!”
“滾開!”男人布滿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方明遠,噴著酒氣,“老子教訓自家丫頭,輪得到你管?一個外來的酸秀才,少在這兒裝大瓣蒜!教這些沒用的東西,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再敢勾引我家丫頭,老子打斷你的腿!”他一邊罵,一邊更加用力地拖拽林小雨。
林小雨小小的身體被拽得踉踉蹌蹌,她徒勞地伸著手,絕望地看著地上那張被踩爛的卡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的太陽……我的太陽沒了……”
方明遠看著地上那片污濁的泥印,又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林小雨,再看看男人那張蠻橫扭曲的臉。他緊握的拳頭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想沖上去,想把這個醉醺醺的男人推開,想把那個無助的小女孩護在身后。但理智告訴他,此刻的沖動只會帶來更大的麻煩,甚至可能徹底斷送孩子們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翻騰的怒火,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想學認字,不是錯!你不能這樣對她!”
“老子愛怎么對她就怎么對她!你管不著!”男人啐了一口,更加粗暴地拖著林小雨往村子的方向走,“死丫頭,回家!看老子不打死你!”
林小雨的哭聲漸漸遠去,只剩下男人粗魯的咒罵聲在山谷間回蕩。
老槐樹下,死一般的寂靜。孩子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嚇得臉色發白,瑟縮著擠在一起,剛才那點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學習熱情蕩然無存,只剩下深深的恐懼和茫然。他們看著方老師僵直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張被踩爛、沾滿污泥的卡片,誰也不敢出聲。
方明遠緩緩彎下腰,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從泥地里撿起那張面目全非的卡片。紙片已經濕透、變形,那個小小的太陽圖案和“日”字模糊不清,沾滿了骯臟的泥印。他緊緊攥著這張被踐踏的卡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頭,望向林小雨被拖走的方向,眼神復雜,有憤怒,有不甘,更有一種深沉的痛惜。陽光依舊明亮,卻仿佛失去了溫度,照在他沾滿泥土的手上,也照在那張被徹底毀掉的、承載著一個小女孩最初光亮的紙片上。
第四章抉擇時刻
林小雨被拖走后的幾天,青石村的上空仿佛始終籠罩著一層陰霾。方明遠依舊每天清晨出現在老槐樹下,平整那片泥地,拿出新做的圖畫卡片。來的孩子卻更少了,零星幾個,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怯懦,學習時也總是心不在焉,時不時驚恐地望向村口的方向,生怕那個醉醺醺的身影再次出現。方明遠耐心地教著,聲音溫和,心卻像墜著鉛塊。那張被踩爛的“日”字卡片,被他洗凈、壓平,夾在一本舊書的扉頁里,成了一個沉默的刺,時時提醒著他現實的堅硬與冰冷。
這天下午,天色格外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山頭,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方明遠正在他那間四面透風的土坯房里,就著昏暗的光線修補一本被翻爛的舊課本。門板被輕輕叩響,聲音帶著一絲遲疑。
“明遠?方明遠在嗎?”
一個熟悉又帶著點陌生感的女聲傳來。方明遠一愣,放下手中的書和漿糊,起身拉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外站著一個穿著淺藍色碎花連衣裙的年輕女子,提著一個半舊的旅行袋。她皮膚白皙,梳著整齊的齊耳短發,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邊眼鏡,與這灰撲撲的山村環境格格不入。是李雯,他的未婚妻。
“雯雯?”方明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你怎么來了?”
李雯看著他,眼神復雜。眼前的方明遠比她記憶中黑瘦了許多,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襯衫,袖口和褲腳都沾著泥點,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她微微蹙了下眉,聲音里帶著長途跋涉后的倦意,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我怎么不能來?你信里說這里苦,可沒說過是這么個……地方?!彼h顧了一下簡陋的土屋和外面泥濘的小路,眉頭皺得更緊了。
方明遠連忙側身讓她進屋,屋里幾乎沒什么像樣的家具,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張破桌子,和幾個充當凳子的樹墩。他有些局促地用手抹了抹樹墩上的灰:“快坐,路上累壞了吧?喝口水?!彼闷鹱郎系拇执赏?,倒了一碗涼白開遞過去。
李雯接過碗,沒喝,只是放在桌上。她看著方明遠忙碌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從旅行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鄭重地遞到他面前。
“明遠,你看看這個。”
方明遠疑惑地接過信封,抽出里面的紙張。那是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聘書,來自省城一所赫赫有名的重點中學――市第一中學。聘書上清晰地寫著他的名字,職位是語文教師,待遇優厚,報到日期就在下個月初。
“這是……”方明遠的手指捏緊了聘書,紙張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托了好多人,費了很大力氣才爭取到的。”李雯的聲音有些急切,帶著期盼,“明遠,機會難得!省一中啊,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那里的教學條件、發展前景,根本不是這里能比的!你在這里……”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破敗的屋子,“你在這里能做什么?教幾個連教室都沒有的孩子在泥地里寫字?連個醉漢都能隨便欺負你,踩爛你辛苦做的東西!值得嗎?”
她越說越激動,站起身走到方明遠面前,抓住他的胳膊:“跟我回去吧,明遠!我們結婚,在省城安家。這才是我們該走的路!你忘了我們當初的規劃了嗎?”
窗外,天色愈發陰沉,風開始呼嘯,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一場醞釀已久的大雨似乎隨時要傾盆而下。
方明遠低頭看著那份沉甸甸的聘書,白紙黑字,紅章醒目,像一條通往光明坦途的邀請函。省一中,窗明幾凈的教室,求知若渴的學生,優渥的待遇,安穩的生活,還有眼前這個等待了他許久的未婚妻……這一切都曾經是他夢想的一部分。他幾乎能想象出站在省一中講臺上的感覺,那才是他大學苦讀多年后應有的歸宿。
可就在這時,一陣狂風猛地撞開了虛掩的窗戶,吹得桌上的紙張嘩啦作響,也吹熄了桌上那盞搖曳的煤油燈。屋子里瞬間暗了下來,只有聘書上的紅章在窗外透進的最后一點天光里,顯得格外刺眼。
“轟隆――!”
一聲炸雷仿佛就在屋頂炸開,震得土墻簌簌落灰。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頃刻間就變成了瓢潑大雨,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哎呀,這雨!”李雯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去關窗戶。
方明遠卻猛地想起了什么,臉色一變:“糟了!教室!”他顧不上李雯,也顧不上那份聘書,抓起門后一件破舊的蓑衣就往頭上套,轉身就沖進了雨幕里。
李雯在身后焦急地喊:“明遠!你去哪兒?這么大的雨!”
方明遠頭也不回,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村口老槐樹的方向狂奔。雨水瞬間澆透了他的衣服,冰冷刺骨,但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個用樹枝和茅草勉強搭起來的、四面漏風的“教室”棚子,根本經不起這樣的大雨!
當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村口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沉。那棵巨大的老槐樹在狂風暴雨中瘋狂搖擺,而它旁邊那個小小的、象征著他所有努力的茅草棚子,已經塌了半邊!支撐的樹枝歪斜斷裂,頂上的茅草被狂風卷走大半,雨水毫無遮攔地傾瀉進棚子里,泥濘的地面一片狼藉。
更讓他心頭揪緊的是,在倒塌的棚子旁,在傾盆的暴雨中,竟然有幾個小小的身影在泥水里掙扎!
是孩子們!
趙鐵柱,那個平時最調皮搗蛋的男孩,正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扶起一根歪倒的柱子,雨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淌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另外幾個孩子,有的在泥水里摸索著,有的正用小手拼命扒拉著被雨水沖垮的泥墻,試圖搶救被埋在下邊的東西。
“課本!我們的課本!”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尖叫道,是林小雨!她小小的身體幾乎泡在泥水里,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小臉凍得發青,正不顧一切地用手在渾濁的泥漿里摸索著,撈起一本本被雨水浸透、沾滿污泥的課本和練習本。她撈起一本,就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然后又立刻彎下腰繼續摸索。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她小小的身體在不住地發抖,卻倔強地不肯離開。
“小雨!鐵柱!快出來!危險!”方明遠目眥欲裂,嘶吼著沖了過去。
他一把將林小雨從泥水里拉起來,想把她抱到安全的地方。林小雨卻在他懷里拼命掙扎,懷里死死抱著幾本濕透的書,哭喊著:“不!老師!書!書還在里面!那是你給我們做的書!”
趙鐵柱也紅著眼睛喊道:“方老師!快!書要被沖走了!”他指著棚子倒塌的角落,那里有幾本散落的課本正被水流裹挾著,眼看就要被沖進旁邊的水溝。
方明遠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他看著這些在狂風暴雨中,不顧自身安危,拼命搶救那些簡陋課本的孩子們。他們臉上混合著雨水、泥漿和淚水,眼神里卻只有對知識的珍惜和一種近乎本能的守護。他們搶救的哪里是書?是他們貧瘠生活中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點光亮,是他們對外面世界懵懂的向往,是方明遠親手為他們打開的那扇窗!
他猛地松開林小雨,毫不猶豫地沖進了那搖搖欲墜的棚子廢墟里。斷裂的樹枝劃破了他的手臂,冰冷的雨水灌進他的脖子,他不管不顧,在泥水里摸索著,將一本本散落的、濕透的課本和練習本撈起來,塞進懷里。他的動作又快又急,仿佛在與這場無情的暴雨賽跑,搶奪著孩子們最珍貴的東西。
李雯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了過來。當她看到眼前這一幕時,整個人都僵住了。風雨中,她的未婚夫像個泥人一樣,在倒塌的棚子里奮力搶救著幾本破書。而那幾個孩子,像落湯雞一樣站在瓢潑大雨里,凍得瑟瑟發抖,卻都眼巴巴地望著方明遠,望著他懷里那些濕漉漉的書本。他們的眼神,那么純粹,那么依賴,那么……充滿希望。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份來自省一中的、象征著錦繡前程的聘書。精致的紙張在雨水的濺射下,邊緣已經微微濡濕。她又抬起頭,看向那個在風雨中奮力拼搏的身影,看向那些在絕望中依然試圖抓住一點點知識火種的孩子。
方明遠終于將最后幾本書從泥水里撈了出來,緊緊抱在懷里。他踉蹌著走出廢墟,渾身濕透,泥漿和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往下淌。他走到孩子們面前,將懷里的書一本本分給他們。孩子們伸出同樣沾滿泥水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過,緊緊抱在胸前,仿佛抱著失而復得的生命。
林小雨抱著書,仰起滿是雨水的小臉,看著方明遠,哽咽著問:“老師……我們的‘教室’……沒了……以后……以后還能上課嗎?”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無助的顫抖,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方明遠的心上,也砸在了撐著傘站在雨中的李雯心上。
方明遠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抬起頭,越過孩子們小小的頭頂,望向李雯。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李雯眼中的震驚、不解,還有一絲隱隱的痛楚。他也看到了她手中那份代表著另一種人生可能的聘書。
風更狂,雨更急。老槐樹的枝葉在風雨中發出痛苦的呻吟。方明遠站在冰冷的雨幕里,一邊是未婚妻殷切期盼的目光和觸手可及的安穩未來,一邊是孩子們緊緊抱著濕透課本的、充滿恐懼和渴望的眼神。
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砸在泥濘的地上。他緊緊抿著嘴唇,胸膛劇烈起伏。一個決定,在他心中如同這暴雨中的驚雷,轟然炸響,無比清晰。
第五章叛逆少年
暴雨過后,青石村像被狠狠搓洗過一遍,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泥土和草木氣息。倒塌的茅草棚子殘骸堆在村口老槐樹下,被雨水浸泡得發黑發脹,幾根斷裂的樹枝斜插在泥濘里,無聲訴說著那夜的驚心動魄。孩子們搶救出來的課本,被方明遠一本本攤開在宿舍唯一干燥的土炕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小心晾曬。紙張皺縮,墨跡暈染,每一本都帶著泥水的印記和掙扎的痕跡。
李雯走了。在方明遠沉默卻堅定的目光里,在孩子們抱著濕書、充滿不安的注視下,她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將那封省一中的聘書輕輕放在方明遠那張搖搖晃晃的破桌子上,然后提起旅行袋,轉身走進了雨后初晴卻依舊泥濘的山路。她的背影挺直,帶著一種決絕的疏離,直到消失在蜿蜒小路的盡頭,也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方明遠的心像是被剜去了一塊,空落落地疼。但他沒有時間沉溺于失落。教室沒了,課本毀了,可孩子們的眼睛里,那點被暴雨澆淋過卻未曾熄滅的渴望,比任何時候都更灼熱地燙著他。他必須立刻行動起來。
重建教室成了當務之急。村長這次沒再推諉,或許是被那晚孩子們的舉動震撼,或許是李雯的離去讓他對方明遠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他召集了幾個壯勞力,伐木、打土坯,在村口老槐樹旁清理出一塊更大的空地,開始搭建一座真正能遮風擋雨的土坯房教室。方明遠幾乎整天泡在工地上,和泥、遞磚、扛木頭,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衫,手掌磨出了新的血泡。孩子們也自發地來幫忙,搬小塊的石頭,遞水,用稚嫩的聲音喊著號子。林小雨總是默默地跟在方明遠身后,遞上一塊干凈的濕布給他擦汗,眼神里充滿了依賴和一種近乎守護的執著。
然而,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沉浸在重建家園的忙碌與希望中。趙鐵柱,那個在暴雨夜試圖扶起柱子、力氣不小的男孩,這幾天卻像變了個人。他不再出現在工地,甚至不再來晾曬課本的土炕邊。他變得異常沉默,眼神里憋著一股無處發泄的戾氣,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幼獸。
事情的爆發毫無征兆。那天下午,方明遠正和幾個村民合力豎起一根房梁,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喧嘩和孩子的哭喊聲。他心頭一緊,放下手中的活計循聲跑去。在村后打谷場旁,他看到了揪心的一幕:趙鐵柱像頭發瘋的小牛犢,正把一個比他高半頭的男孩死死按在泥地里,拳頭雨點般落下,嘴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被打的男孩是村里王屠夫的兒子王小虎,平時仗著家里有點油水,沒少欺負其他孩子。
“住手!鐵柱!”方明遠厲聲喝道,沖上前用力將趙鐵柱拉開。
趙鐵柱被拉開時還兀自掙扎,雙目赤紅,喘著粗氣,臉上沾著泥點和王小虎的血跡。王小虎則躺在地上,鼻青臉腫,嘴角淌血,哭得撕心裂肺。
“為什么打人?!”方明遠緊緊攥住趙鐵柱的胳膊,聲音因為憤怒和后怕而微微發顫。
趙鐵柱猛地抬起頭,死死瞪著方明遠,胸膛劇烈起伏,卻倔強地咬著嘴唇,一個字也不肯說。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委屈、憤怒,還有一種深切的、被背叛般的痛苦。
旁邊一個嚇得臉色發白的孩子哆哆嗦嗦地開口:“方老師……是王小虎……他……他說方老師是傻子,放著省城的好日子不過,賴在我們這窮山溝里,連個破棚子都守不住……還說……還說李老師走了,是嫌方老師又窮又傻……”孩子的聲音越來越小。
方明遠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了。那些流蜚語,像無形的毒刺,不僅扎在他心上,也深深刺傷了這個心思敏感又沖動的少年。趙鐵柱是在用他笨拙而暴烈的方式,維護他心目中那個在暴雨中為他們搶書的老師。
“所以你就打人?”方明遠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用拳頭就能堵住別人的嘴嗎?鐵柱?”
趙鐵柱依舊死死咬著嘴唇,眼淚在通紅的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他猛地掙脫方明遠的手,轉身就跑,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消失在村后通往山林的小路上。
“鐵柱!”方明遠喊了一聲,但少年頭也不回。
安撫好哭嚎的王小虎,又向聞訊趕來的王屠夫賠了不是,方明遠的心卻始終懸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趙鐵柱還沒有回來。這孩子性子烈,沖動之下跑進山里,萬一遇到危險……方明遠不敢再想下去。
他找村長借了盞馬燈,又揣上兩個冷硬的窩窩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暮色籠罩的山林。山風呼嘯,吹得樹葉嘩嘩作響,林間小徑濕滑難行。方明遠一邊走,一邊呼喊著趙鐵柱的名字,聲音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心中焦急,更多的是自責。他忽略了這孩子內心的風暴,那晚趙鐵柱試圖扶起柱子的身影,那憋著一股勁的眼神,都預示著他心里積壓著太多東西。
不知找了多久,馬燈昏黃的光暈在黑暗中搖曳,幾乎要被濃重的夜色吞噬。就在方明遠幾乎要絕望時,他忽然瞥見前方一處陡峭山崖下,似乎有微弱的火光閃動。他心頭一跳,加快腳步靠近。
那是一個不大的山洞入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了大半?;鸸庹菑睦锩嫱赋鰜淼?。方明遠撥開藤蔓,彎腰鉆了進去。
山洞里空間不大,卻干燥避風。一堆小小的篝火在洞中央燃燒著,跳躍的火光映亮了洞壁粗糙的巖石。趙鐵柱抱著膝蓋,蜷縮在火堆旁,臉上淚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著跳躍的火焰?;鸸庠谒髲姷膫饶樕贤断旅髅靼蛋档墓庥?。
聽到動靜,趙鐵柱猛地抬頭,看到是方明遠,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隨即又扭過頭去,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臉,恢復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模樣。
方明遠沒有立刻說話,他走到火堆旁,放下馬燈,也坐了下來。洞內一時只有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洞外呼嘯的風聲。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卻并不顯得尷尬。
方明遠的目光落在趙鐵柱腳邊。那里放著一本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書,書的一角從油布縫隙里露了出來。借著火光,方明遠看清了那本書的名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記得這本書,是他從大學帶來的為數不多的藏書之一,一直放在宿舍的破木箱里。不知何時被這孩子拿了去。
“這本書……”方明遠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
趙鐵柱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想用腳把那本書藏起來,但猶豫了一下,又沒動。他依舊低著頭,悶聲悶氣地說:“我……我不是偷!我就是……想看看。看完了會還你?!?
“我知道你不是偷?!狈矫鬟h的聲音很溫和,“你喜歡看它?”
趙鐵柱沉默了很久,久到方明遠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就在方明遠準備再次開口時,少年低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沉重:“保爾……他那么苦,打仗,受傷,眼睛瞎了,還要寫書……他為什么……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