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帳內(nèi)燭火搖曳。
盟軍盟主端坐案前，擰眉翻看手中書冊。
無人注意的角落，一條影子猶如一尾冰下游魚靈巧游進帳內(nèi)，眨眼跟陰影融為一體。
盟主手指一頓，掩卷放下：“安之。”
剛才的影子鉆出陰影，逐漸扭曲成林素的模樣。林素站在角落，一瞬不瞬盯著盟主。配合此情此景，竟有幾分冷風(fēng)嗖嗖的詭譎之感。
盟主道：“安之深夜來訪，所謂何事？”
“你為何要答應(yīng)投放古老病種？”
作為盟主的他要是堅決反對，此事絕對成不了！最先提議的中年人也是盟主附庸，背后家族仰賴盟主身后世家勢力，這個提議沒有盟主授意，林素不相信。林素這幾日一直想問個清楚，只是他被監(jiān)管太嚴(yán)了，盟主這邊也有心避而不見。他不得已，只能冒險夜探。
盟主訝異反問：“我以為安之不會來問，誰來質(zhì)問也不該是你。倘若病種失控，不恰好遂了你的意？以你對人族劣性的不喜，病種失控蔓延天下，難道不是你樂意看到的？”
林素陷入短暫的沉默。
盟主溫和凝望對方的眼睛，不過幾息功夫，林素便主動避開視線。這一舉動讓盟主發(fā)自內(nèi)心輕笑，不是嘲諷，而是意料之中、盡在掌控的自信。他一直覺得林素這人有意思。
三十來歲的年紀(jì)，擱在普通人家都能準(zhǔn)備收拾收拾當(dāng)祖父了，他還孑然一身，沒有養(yǎng)家糊口的生活壓力。家族壓力有長兄承擔(dān)，他只需要養(yǎng)活他自己，二人面對的壓力不同。
林純會因為謀生而放棄自尊，選擇彎腰俯首將腦袋磕進泥巴里面，而林素多多少少還留下幾分傲氣。生老病死迫在眉睫，而他這份傲氣跟自尊受挫讓他極度痛苦卻又不知如何紓解掙脫，見不得權(quán)貴為一己私欲拿眾生取樂，對眾神會社員肆無忌憚的特權(quán)無法阻攔。
殺不得上層勛貴，救不得下層黎民。
夾在中間猶如一尊被命運推著走的木偶，清醒又無力看著眾生在泥沼里面掙扎沉淪。
于是萌生所有人都歸西方極樂的念頭。
眾生的生是不公的，眾生的死是一樣的。
只是——
真要讓林素去承擔(dān)萬萬億性命的血債，他又承擔(dān)不起，內(nèi)心抗拒。他的矛盾掙扎落在盟主眼中，實在很有意思。盟主起身走到林素身邊，撫他肩頭：“安之，你道心不堅。”
林素白著一張臉。
“我只是不希望以這種方式達成。”
盟主笑道：“狡辯。”
說到底，林素身上還是有太多牽絆割舍不下，因此抗拒。倘若他全族死了個精光，世上再無一個血親，自然不會抗拒。盟主輕描淡寫下定論，林素欲爭辯卻只能囫圇吞進肚。
“盟主可有想過病種失控的下場？”
“什么下場？”
“不僅西北西南二地，可能連中部也無法幸免！不，不是可能，是必然！內(nèi)社的古老病種存在了多少年？盟主怎能保證這些病種不會通過天地之氣蔓延到中部？屆時，各家必要死傷慘重！難道是你想看到的？”林素沉下聲，一字一句，“這不也違背盟主道心？”
這位盟主想要的從來不是一個空殼。
沒了人，潑天富貴有何用？
盟主哂笑：“你怎知違背了？”
林素瞳孔細顫。
“……安之還是不太了解古老病種。”盟主淡聲道，“根據(jù)內(nèi)社文獻記載，這種病種乃是人族智慧集大成之物，患者從此之后不知疼痛、不知饑餓，所有人想法統(tǒng)一，聽命一人，自然不會再有內(nèi)斗爭端。這難道不是好事？”
這話讓林素這樣的人都覺得荒誕。
“這與死人何異？”
“活人死人對我而本就無異，我只需要他們順從聽話。”盟主語氣波瀾不驚，毫無起伏，“只有螻蟻才會被病種操控，你我不在其列……安之，不過是死一些螻蟻罷了。”
普通人就是螻蟻，還是最劣等的螻蟻。
盟主面上浮現(xiàn)幾分發(fā)自內(nèi)心的慈悲：“讓螻蟻擁有思考能力本就是種殘忍！他們一旦窺見天人的生活便會開始痛苦！痛苦自己為何在地，而天人在天！不滿足現(xiàn)有的生活，腦中會時時刻刻循環(huán)所見所聞。讓他們知道差距卻無法改變他們現(xiàn)有的一切，只會帶來折磨。”
他眸色溫和望著林素。
“……安之，讓這些螻蟻懵懵懂懂，無知無覺地過完一輩子，何嘗不是一種慈悲？你若是真正慈悲，就該這么做。讓他們無法思考，讓他們沒有精力思考，讓他們不去探究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的差距有多大，他們才能獲得真正幸福。安之，你說我說的對嗎？”
林素的痛苦源頭也源于此。
寒門小戶偏要試圖躋身他不該去的地方！
不過，林素有些天賦，比螻蟻好得多，至少跟自己是同類，盟主也愿意跟對方真正推心置腹，說些心里話：“安之，莫要讓我失望。”
林素眼神恍惚了一瞬，立刻又恢復(fù)清明。
吐出濁氣：“盟主，你這才是狡辯！”
盟主眨了眨眼，他的心情并未因為林素的話而變壞，反而有些愉悅：“安之做不到讓世上無人，我也覺得讓愚者永遠安心當(dāng)愚者太難。你瞧瞧我，這些日子打理盟軍上下就覺得頭昏眼花了，更何況打理偌大天下，讓螻蟻、讓愚者永遠為生活奔波果腹喪失思考？”
“所以，便需要借助外力。”
“我以為內(nèi)社的古老病種剛剛好。”
他沖著林素伸出手：“讓世間安泰只需要幾個智者，安之，你便是我最中意的人。”
林素看著他的手，拂袖離去。
被人駁了面子，盟主也沒暴怒，只是看著自己的手發(fā)出冷笑：“安之還是年輕，牽絆太多了，才會不懂我的苦心……他會明白的。”
說起來，林素那幫血親在哪兒來著？
與此同時，飄在林素身邊的虛影急得團團轉(zhuǎn)：“原以為這位盟主是難得清流，沒想到瘋癲起來比安之你還要厲害，簡直無藥可救！”
林素腳步一頓，怒道：“你再罵？”
虛影做了個閉嘴的手勢。
心里卻吐槽，瘋子還是需要瘋子治。這不，碰上這位盟主，林素的腦子都好轉(zhuǎn)不少。
但很快，虛影決定收回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