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簾動。
一個身穿二品緋色官袍的老者，緩步而下。
他兩鬢斑白，面容清癯，一雙眼眸卻幽邃如不見底的寒潭。
黃州知府，高士轍。
他的目光，并未第一時間鎖定林風(fēng)，而是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撒向四方。
遠(yuǎn)處通濟渠工地上，那沖天的熱氣與隱約可聞的勞動號子，仿佛是這片土地灼熱的心跳。
城內(nèi)百姓的臉上，沒有畏懼，沒有麻木，而是一種他從未在底層民眾臉上見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精氣神。
甚至城門口那些衣衫襤褸的民壯，在看到他這套代表著朝廷威嚴(yán)的儀仗時，眼神里只有好奇，沒有懼怕。
高士轍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這里，已經(jīng)不是大夏的青陽縣了。
這是一種全新的，他無法理解的，生機勃勃到近乎野蠻的秩序。
最終，他的視線，才收攏，聚焦在那個平靜得不像話的年輕人身上。
沒有官威，沒有殺氣，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屬于霸主的鋒芒。
他就像一塊被溪水沖刷了千年的頑石，看似平平無奇，卻內(nèi)藏著一種讓江河改道也無法撼動的厚重。
高士轍活了甲子之年，見過天子，斗過權(quán)相，自詡一雙眼能看透人心。
可此刻，他看著林風(fēng)，只覺如臨深淵。
看不透。
他緩緩走上前，臉上擠出一個浸淫官場數(shù)十年的標(biāo)準(zhǔn)笑容，和煦，卻又帶著拒人千里的疏離。
“想必，閣下便是青陽之主，林風(fēng)林公子了。”
林風(fēng)微微頷首，算是回禮，聲音平淡如水。
“高知府，遠(yuǎn)道而來，辛苦。”
沒有稱“大人”，也未自稱“下官”。
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如同一把無形的刻刀，在兩人之間，劃下了一道清晰無比的界線。
你，是朝廷的黃州知府。
我，是我治下的青陽之主。
我們，平起平坐。
高士轍眼角的笑意，出現(xiàn)了剎那的凝固，但又在瞬間化開，仿佛什么都未發(fā)生。
他笑得愈發(fā)親切，似乎渾然不覺其中的冒犯。
“林公子少年英雄，以雷霆之勢平定黃州之亂，本官佩服之至。”
“今日特來，一是為表彰公子之功，二來嘛……”
他刻意拖長了聲音，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只有老狐貍才懂的精光。
“是想請林公子，移步我那小小的黃州府衙，喝杯水酒，共商一下……這黃州未來的大計。”
名為“請”，實為“召”。
這是朝廷命官敲打地方豪強的百年規(guī)矩。
去了，是龍也得盤著。
不去，便是公然抗命，給了對方興師問罪的最好借口。
這一句客氣話，是一柄淬了毒的軟劍，無聲無息，直指林風(fēng)咽喉。
雷洪的拳頭，瞬間捏得骨節(jié)發(fā)白，眼神兇悍地盯死了高士轍。
徐文遠(yuǎn)更是心頭狂跳，手心瞬間被冷汗浸透。
這道題，是死局。
然而，林風(fēng)卻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
而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仿佛聽到了世間最有趣之事的淡然笑容。
“喝酒，可以。”
他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但不是現(xiàn)在。”
高士轍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挑：“哦？林公子莫非是瞧不上本官這杯薄酒？”
“高知府誤會了。”
林風(fēng)的目光越過他，望向他身后那隊盔甲鮮明、氣勢不凡的府兵，又回望自己身后，那些衣著樸素，正好奇張望的青陽百姓。
“只是，青陽初定，百廢待興。”
“數(shù)十萬張嘴等著吃飯，千里河道等著疏通，萬頃田地等著丈量。”
“我這個做主人的，若是此時拍拍屁股走了，去府城里花天酒地，豈不是寒了治下數(shù)十萬百姓的心？”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在場百姓的耳中。
那些看熱鬧的眼神，瞬間變了。
他們望向林風(fēng)的目光，充滿了最真摯的擁戴。
而望向高士轍一行人的眼神，則多了一絲毫不掩飾的警惕與疏離。
寥寥數(shù)語，林風(fēng)便將自己與數(shù)十萬民心，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將高士轍的“官家公事”，變成了耽誤大家活命的“自私之舉”。
高士轍的心，又沉下了一分。
好一個攻心之術(shù)！
這哪里是莽夫，分明是玩弄人心的魔王！
“林公子心系萬民，實乃我黃州之福。”
高士轍臉上笑容不減，順勢而下，“是本官考慮不周。既然如此，那便等公子忙完要務(wù)，本官在府城掃榻相待。”
他以為，這一招以退為進，已將主動權(quán)重新奪回。
哪知，林風(fēng)卻輕輕搖了搖頭。
“知府大人，恐怕還是誤會了。”
林風(fēng)上前一步。
只是一步，兩人距離便拉近到三尺之內(nèi)。
一股無形的壓力，讓高士轍這位二品大員，竟感到了一絲呼吸不暢。
“我說的‘不是現(xiàn)在’，并非托詞。”
林風(fēng)凝視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如刀鋒敲擊。
“而是，大人您這杯酒，請得太早了。”
高士轍瞳孔驟然一縮：“此話怎講？”
“大人此來，名為視察，實為清算吧？”
林風(fēng)的話，如同一把燒紅的尖刀，瞬間撕開了所有溫情脈脈的偽裝。
“清算我殺了陳家旺，清算我逼死了趙四海，清算我這青陽，壞了你黃州的規(guī)矩。”
高士轍的臉色，終于掛不住了，變得無比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