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后,門派里巡邏守衛漸少,他起身提了油燈,卻不點起,摸黑沿著廊道走至后院。巡邏守衛是他安排的,他知道現在是最安全的時候,經過父親寢室時,格外躡手躡腳。
后院有間廂房,門戶緊閉,他輕輕推開門,回身掩上。屋里很黑,但他很熟悉,閉著眼也能走上閣樓。閣樓沒有窗戶,到了這他才點起油燈,照亮這整齊有序堆滿母親遺物的房間。
閣樓高度勉強夠他站直身子,他將油燈掛在東邊一角的壁掛上,掀開下方一個大木箱,在里頭反復挑選,選中一件披帛襦裙。他脫去衣服,換上襦裙,將頭發解散,挽了個百合髻,簪上玉釵,從木箱里取出個梳妝盒,里頭有各式胭脂水粉。
他左手拿著銅鏡,右手以黛筆畫眉,上胭脂,抹口脂,貼上花鈿,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松了一口氣。
胸口的郁悶終于抒發,他覺得現在的自已很漂亮。可惜銅鏡很小,看不著全身,只能照著臉,他站起身,盡力照著周身,輕移蓮步學大家閨秀的姿態走路。
郭壁年喜歡漂亮的東西,這事得從他很小的時候說起。
娘生下他后,一直想要個女兒,又生了兩個兒子才為他生下一個妹妹,自是愛逾性命。然而這妹妹未滿周歲就夭折了,娘非常傷心,甚至因此得了瘋病,被爹安排在這房間里養病,那時他才七歲。
八歲那年,爹做壽,請來戲班子唱戲。這是他第一次聽戲,唱的是一出定軍山。他覺得戲袍花花綠綠很漂亮,年小頑皮的他摸進戲班子換衣服的廂房翻箱倒柜,拿畫筆在臉上胡亂畫著,挑了件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戲服又大又重,他手腳全裹在里頭,聽到有人走進廂房,手忙腳亂脫不下衣服,想爬窗又被衣裙絆倒,摔倒在窗邊嚎啕大哭,引來圍觀。
原來他挑了件花旦的衣服,一臉五顏六色,妝都哭花了。眾人見他小孩子穿戲服的模樣,笑成一團,連爹也笑了,唯獨娘搶上前來抱著他痛哭,喊著:“囡囡,你回來啦!囡囡!”
爹將娘拉開,派人將她送回廂房。從那天起,娘時常叫來他,為他化妝,給他穿上新買的衣服,那都是姑娘家的穿戴,讓他在面前走著。
直到九歲那年,爹無意間來到廂房,看到他穿著女裝挽著雙平髻,狠狠賞了娘幾巴掌,將他帶走,囑咐他以后再也不能單獨見母親。來年,娘就在郁郁寡歡中過世了,遺物被收藏在閣樓里,包含衣服、首飾和妝盒。
他努力成為父親想要的兒子,學文習武,學著掌理門派大事,像個男人一樣照顧弟弟。他每日都在努力,但父親始終覺得不夠,令他倍感壓抑。某日,他來到母親生前養病的廂房,鬼使神差地爬上閣樓,打開了母親的遺物。
郭壁年并不覺得自已是個姑娘,他只覺得那些衣服好看。
他真心覺得好看。胭脂黛筆讓眉目如畫,膚紅齒白,襦裙、披肩、寬袖、花鈿、發簪都比男人的衣飾好看太多。他喜歡漂亮的東西,僅此而已,他并不好男色,也不想當相公,他覺得掛著流蘇鑲著玉石珊瑚的唐刀很漂亮,但父親認為九環刀才能力壓群雄。
于是這里成了郭壁年的隱密,每當他疲累時,就會來到閣樓,穿上母親的衣服,看著鏡中的自已。他偶而也會出門,趁著去別山鎮普光寺公辦,偷偷帶些胭脂回來,藏在閣樓里。他很想知道穿上這樣衣服的自已是不是很漂亮,但閣樓里只有一面手鏡,照不出全身。
父親說要他拜入普光寺當和尚時,真把他嚇壞了。剃光頭,那得多丑?他故意與父親說起佛經,說得悠然神往,父親怕他假出家弄成真出家,于是說娶媳婦后再作打算。幸好現在規矩改了,他也真希望能早點成親,多個媳婦打扮。他想替媳婦畫眉撲粉,為媳婦買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
可惜自已長得不夠好,大鼻闊嘴,跟父親太像,要是今天那個明不詳打扮起來,一定能驚艷許多人。
明不詳?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見過……
※
“你是通緝犯,我在海捕文書里看到你的了!”
第二天,郭壁年又來到樹林,來見明不詳。
“你要抓我嗎?”明不詳坐在樹上,陽光穿透樹影,風吹枝葉,搖搖晃晃。
“我要抓你就不會一個人來了?!惫谀曜诘厣希恢雷砸褳槭裁磥怼J且驗槊鞑辉斒翘臃福克幌胱ッ鞑辉?。至于理由,這么漂亮的人兒扔進大牢多可惜,再說這人還救了自已一命。
難不成是因為明不詳說能幫到自已?
郭壁年也不知道明不詳能怎么幫自已,他連自已的癖好都說不出口。并不是羞恥,他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羞恥的,但少林轄下除了嵩山境內,多半民風保守,連相公都不受待見,嘉陽鎮百姓更是純樸,自已的癖好太過驚世駭俗,泄露出去,普光寺不會收自已這樣的弟子,最重要的是,爹一定會瘋掉。
“那你為什么來?”明不詳從樹上跳下。
郭壁年猶豫半晌,說不出話。明不詳走至他身邊,兩人相對無,明不詳忽地問道:“你有相好的姑娘,家里反對?”
郭壁年一愣,忙道:“沒。家教甚嚴,不敢輕犯女色。”
“你今日沒碰過姑娘?”明不詳又問。
“沒有!”郭壁年道,“男女有別,哪能輕?。课铱刹皇歉±俗?。”
“那你身上怎會有脂粉味?就混在熏香味里?!?
郭壁年大吃一驚,忙抬手嗅了嗅,用力抹了抹臉,把手放在鼻端,沒聞著什么味道。他一直很小心,離開閣樓后會用熏香熏衣,以免被父親發現。
“我鼻子靈,一般人聞不到?!泵鞑辉數?,“不過尋常人聽到這話,該是先嗅衣袖、肩膀、胸口,你卻先聞指尖,摸臉?!?
“我摸過姑娘的臉,又被姑娘親了臉頰,所以……”這抵賴徒勞無功,方才才說自已不是浮浪子。
“你來了,就是有話想說?!泵鞑辉數?,“我是個逃犯,說的話無人會信,你有煩惱盡管說,即便我幫不上忙,你也不用悶得慌?!?
郭壁年紅著臉,心跳加速,他確實想找個人說話,很想很想。他猶豫著望向明不詳,忍不住想:“這么漂亮的人,應該不是個壞人吧?”于是問:“你為什么要刺殺江西總舵?”
“你覺得他不該死嗎?”明不詳反問。
郭壁年道:“那是丐幫轄地,他有罪也該由丐幫處置?!?
明不詳道:“我有個朋友說,做自已良心上過得去的事。”
郭壁年聽他這樣說,更覺這人可信,于是道:“你會幫我保守秘密,絕不會泄露吧?”
明不詳點頭。
“我……我喜歡姑娘的衣服?!惫谀杲K于說出口,又連忙搖手,“你別多想,我不是相公,我喜歡姑娘,想把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不是那種男人!我……就覺得漂亮,我喜歡漂亮的東西!”
他忍不住看明不詳的臉色,見他既無驚訝,也無嘲笑之意,稍稍安下心來,一股腦將事情和盤托出,從小時候有個妹妹說起,說到自已躲在藏有母親遺物的閣樓上換裝,甚至無法見到自已盛裝打扮后的全貌。
一個秘密很重,但若有人分攤,重量就少了一半,把心底話說出來,郭壁年只覺胸中坦蕩,一口郁氣抒發,卻又不安起來,問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齷齪?一個大男人……”
明不詳搖頭:“古人中也有不少喜著女裝之人,何晏美姿儀,好服婦人之服,明帝好婦人之飾,即便佛門中人也有善本法師以女裝奏琵琶,雖罕見,非無前例。”
“但我爹不會喜歡,他看見了會氣死?!惫谀甑溃拔沂氰F鷹派的掌門繼承人,做不了這么驚世駭俗的事,而且傳到普光寺去,我就不能拜入普光寺門下了,前途就完了?!?
“躲起來偷偷穿就是?!泵鞑辉數溃坝貌恢员M。”
“我……我想讓人看見?!惫谀甑椭^,“我想穿著漂亮衣服,讓人夸我漂亮。我不像你,你長得好看,很多人會夸,我想打扮,我……我想光明正大走出去,不想偷偷摸摸,但是……”
明不詳道:“但是你怕穿上女裝被非議,被譏笑,讓父親蒙羞,讓鐵鷹門丟臉,你很痛苦,這就是你自殺的原因?”
郭壁年默默點頭。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你這是求不得苦。”明不詳想了想,道,“我或許能幫你?!?
郭壁年一愣:“怎么幫?”
“你想讓人家看不是?”明不詳指指自已,“我應該算是個人吧?”
郭壁年張大眼,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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