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為他治療,為他誦經,照顧他三個月,在他墜入死亡冰獄前將他拉回,還查出傷他的兇手在胡根親王家當侍衛隊長。
“那時我很頹喪。”獨臂人說道,“是恩公開解我,使我在迷茫中找到方向。”
獨臂人想報仇,但自覺不是金夫子對手。恩公給了他一本刀譜,讓他傷愈后苦練,使他武藝精進。
“你沒做錯,做好事永遠是對的。”恩公告訴他,“你只是能力不夠。做好人需要能力,能力就應該給你這樣的人。”
“是我太莽撞。”獨臂人這樣回答。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你還會愿意斷一只手去救自已救不了的姑娘嗎?”恩公問。
獨臂人不敢回答。
恩公繼續說:“你想到結果了,所以不敢。”
獨臂人點點頭。
“你沒錯,但你沒想到竟有人甘為惡虎爪牙,你原不會受這傷害。”
“但你想過了,知道了,你就怕了。”
“聰明是與生俱來的,善良不是。善良需要勇氣,勇氣像稞田一樣需要灌溉,一旦你把聰明放在善良前面,想著要有足夠的智能與能力才能去遂行善良。這種人在得到能力后多半只會將極少的部分用在行善,因為他們崇拜的不是善良,是能力,他們不相信善良,只相信能力。”
“當你衡量太多利弊得失,你會錯失很多救人的機會。”
獨臂人道:“我見到你在逃跑,知道追你的是我仇人,我打不過他,還是出手救了你,那時我沒想清楚,但若等我想清楚了再救你,也來不及了。”
謝云襟想起盧斯卡勒射向孩童那一箭,他猶豫了,當時他還沒想到辦法,但哪有什么辦法值得浪費時間去想?他應該先阻止,再想辦法彌補。
“你累嗎?”獨臂人問。
謝云襟確實有些疲累,但他搖頭:“我還能走,別耽擱你的正事。你那恩人還說了什么?”
獨臂人點點頭,繼續他的故事。
恩人對獨臂人說:“因為善良而想取得能力行善的人才會將能力用在善良上,因為善良是他的信仰,正如圣衍那婆多因為他的善而得到薩神的眷顧,而不是因為他得到薩神眷顧,有了能力,才得到善。”
恩公說:“我救你,是因為你是善良的人。我希望你保持這樣的善良,這很罕見。”
“我問了恩公一個問題,當時的我覺得很重要的問題。”
“善良真值得相信?”獨臂人問,“是不是有無數像我這樣的人白白死去?這樣值得嗎?”
“薩神不會允許只有邪惡的世界存在。”恩公回答,“且讓我們——薩神恕罪,先讓薩神歇息片刻,我們先不要打擾它,閉上你的眼睛,想象一個所有人都相信善良的世界,然后再想象一個所有人都不相信善良的世界。”
答案顯而易見。
“恩公是個善良又有智慧的人,多虧有了他,我才從懊惱中解脫。”獨臂人道,“我相信善良。”
謝云襟悠然神往,他好想認識獨臂人口中這個睿智善良的恩人,但獨臂人不肯說。對方肯定是個極有身份的人,不是貴族就是祭司,他忽地想到一個接近的人,波圖小祭,他溫和慈祥,連下棋都盡量少贏一點,但他沒問,因為獨臂人肯定不會承認。
“恩人告訴我,我那天犯的最大的錯誤是好事只做了一半,如果那天我殺了盧斯卡勒,那姑娘能保住清白,我也不會斷臂。”
“好事不要干一半,要干到底。”
“比仇人更該死的是盧斯卡勒,他比糞坑里的屎蟲更令人作嘔,我有過好機會,但我沒下手。恩公一直想除掉盧斯,但他沒機會,盧斯沒犯罪,無法被送上刑臺。”
“恩公給了我辦法。薩神在上,天底下竟有恩公這般睿智的人,他一定得到過薩神的親吻。”
薩神臉上沒有嘴,怎么親吻?這話謝云襟沒說出口,太瀆神了。
恩公讓獨臂人去找尋流民,流民不容易找,畢竟會被圍捕,但獨臂人只有一個人,流民會對他放松防范。他在巴都西北找到恩公要他找的首領叫馬勒的流民,獨臂人詢問他們是否愿意接受一群奴隸加入。
馬勒本不應允,因為大部分奴隸都沒用,除了他們帶來的女人。獨臂人說服流民自已愿意加入他們,他雖只剩下一只手,依然是個高手,他能訓練這些人用武器,而且奴隸精于農活,流民雖沒有土地,還是需要農活的。
謝云襟沒想到他竟愿意為了群奴隸自愿成為流民。
“因為我沒把好事辦到底,才害了這么多人。”獨臂人道,“而且,我要報仇。”
“但有一個條件。”獨臂人接著道,“他無法全然信任我們,所以我們必須帶著盧斯卡勒前去,當著他們的面殺掉。”
謝云襟知道這叫投名狀,馬匪山寨拉人入伙都要這條件。
“要不是為這,盧斯卡勒早死在奴房了。”獨臂人咬牙切齒。
“其實抓著他也有好處。”謝云襟道,“追來的人會忌憚。”
獨臂人點點頭。
接下來便是在農忙時接觸奴隸,趁守衛松懈混進里頭,問這些人是否愿意成為流民。奴隸們知道這人就是為救姑娘而斷臂的義士,都愿意相信他。
與其在這擔驚受怕,家人遭受侮辱,還有隨時被當成獵物射殺的危險,不如去當流民。更重要的理由則與獨臂人相同。
“他們能報仇,能給盧斯卡勒一個血的教訓。”
但他們依然擔心,加入流民,妻子與孩子都將成為流民,且奴隸造反全村連坐,整村十二歲以上的人都得同罪受死,這需要詳細討論,不能外泄,只能一個個拉攏信得過的同伴。
計劃就此展開,他與奴隸們詳細布置,謝云襟藏身的那個稞桿堆就是奴隸們做出來給獨臂人藏身的。之后又與流民談條件,即便奴隸也不能忍受妻子與別人分享,他在奴隸與流民間不斷往來,討論條件,直到不久前兩邊才取得共識,奴隸們可以保留妻女,但兒子必須加入作戰,且新加入的流民獵物分成更少。
接著他們就等待機會,在盧斯卡勒再來奴房取樂前——通常會提前一兩天通知,把這稞桿堆跟其他稞桿堆一起運入奴房。半夜獨臂人從里頭出來,襲擊奴房守衛,設下埋伏,等著發動突擊。他們人多,又是偷襲,勝算很高,獨臂人早已教過他們一些應敵方法,對不會武功的人來說,主要就是莽跟狠。奴隸群里也有人會些武功,例如蒙杜克許久前就私下教導奴隸些粗淺的防身手段。
只是沒想到盧斯意外來到,又想欺凌蒙杜克的妻子米拉,導致奴隸們提早發動叛變,過后特地來通知他一聲。
謝云襟本擔心背后還有更大的陰謀,原來都是獨臂人在策劃,這才稍稍安心。兩人一直走著,走了很久很久,幸好謝云襟從鬼谷殿來奈布巴都時走過千里路程,雖然累,還算習慣。獨臂人是虔誠的信徒,不斷打聽古爾薩司的日常,對這位老祭司無限敬仰,大概僅次于對他的恩公,謝云襟一開始還能應答,后來漸漸疲累,說話都喘著氣,獨臂人才不再追問。
也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一處路口,獨臂人道:“到啦。”這是個三岔路口,想來便是約定地點,奴隸人口眾多,當中不乏婦女小孩,腳程較慢也屬正常。
獨臂人左右張望,指著不遠處一塊石頭道:“你躲那歇會,等他們來了,我領著他們再走一段,到時看你是要立刻回去還是等天亮回去都行。”
謝云襟問:“你不怕我泄露你們行蹤?明知我是仇人的養子,你也不傷害我?”
獨臂人搖頭:“你在稞桿堆里還擔心我安危,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何況那老頭追著你跑,你平日肯定受他虐待,才躲成這樣。”
他又道:“你走回去都快天亮了,守衛一時追不來,再說,岔路后邊還有岔路呢。”
謝云襟低著頭:“但是我……你就算殺我泄憤也是應該的。”
獨臂人笑道:“我想當個善良的人,以一個善良的人的身份去見薩神,這才對得起恩公,殺了你,我就不善良了。”
謝云襟覺得一股熱血涌上心頭,幾乎要熱淚盈眶,問道:“你叫什么?”
獨臂人搖頭:“我以后就是流民了,流民不需要名字。你去吧,奴隸們見著你肯定要殺你泄憤的。”
謝云襟獨自走到大石后蹲下。他在發抖,不是因為害怕,或許有一點害怕,但那不是主因。
這世界還是有善良的,金夫子的話是錯的,他因為確定這件事而發抖。這世上善良的人很多,他們用笨拙的方法幫助別人,他們不該被嘲笑和否定。
金夫子才是錯的。
不久后,遠方有沙沙聲響起,他從石后探出頭去,見一團黑影逐漸靠近。那群奴隸終于來了,攜家帶眷,用馬車牛車載運著婦女孩童,慢慢向三岔路口而來。
謝云襟希望這群奴隸能平安逃走,他相信有獨臂人在,即便當流民也會是群相對較好的流民。
他希望自已能幫上一點忙,哪怕只是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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