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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第128章暗無天日(上)</title>\r\r\r\r<h3id="heading_id_2">第128章暗無天日(上)</h3>
昆侖七十三年春四月二十九
天空灰沉沉的,又是個陰天。
謝云襟坐在懸崖邊抬頭望著天空。他今日剛滿十三,還是好奇的年紀。金夫子嚴禁他把雙腳懸在崖外,甚至禁止他靠近崖邊。
這是一處孤崖,約莫五丈長寬,算不上狹小,但也不大,尤其雪山終年積雪,洞口滑一跤真可能摔到懸崖邊,因此金夫子總要他小心。孤崖正上方被一塊凸出的巨大山壁整個遮蔽,面對山洞的右手邊約莫一丈高、兩丈遠處有另一個平臺,左邊一丈多處往下兩丈也有個小平臺,三個平臺階梯似的繞著山崖。
謝云襟喜歡坐在這,沒云時,他會看到光亮灑下。絕大多數時候他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無論云還是長年不化的積雪,當然,還有黑跟灰,那是山壁的灰白與黑夾雜。木質的顏色很稀有,他會跟金夫子一起打掃書柜,那有木頭的顏色。綠色更稀有,那屬于頑強地從巖壁與堅土中生長出來的青苔、雜草或矮叢。除此以外,最常見的便是藍色。
他看過花,幾年前,不知哪落來的種子在巖壁上堅韌生長著,就在右邊高臺附近,第一年開了花,很小一朵,有著黃色花瓣與紅色花蕊,他滿懷期待等著第二年,卻再也沒見著花開。他失望了幾年,終于明白那奮不顧身的頑強沒能熬過嚴苛的寒冬。
“云少爺!”金夫子的聲音從洞穴里傳來,他提著油燈來到洞口,“別看了,快進來,外頭冷。”
謝云襟起身,跟著走入山洞。
山壁上點著油燈,通道不明亮,但足以視物。走過狹長曲折的通道,將寒風與天光留在洞外,謝云襟回到鬼谷殿。
大殿寬一百四十丈,深一百三十丈,這是個粗略數字,當中書架林立。殿里共有書架一萬一千四百二十二個,每個書架寬六尺、高八尺、深三尺,共藏書二十二萬六千四百四十六卷。
金夫子說,天底下最有用的書都收藏在這,所以取名鬼谷殿,是取鬼谷子博聞通機之意——但或許也是貼切形容這宛如鬼魅所居的幽谷。很多年以后,謝孤白延用了這兩字偽稱自已出身的門派。
“少爺別太靠近崖邊,危險。”金夫子提著油燈在前邊走著。油燈并不是用在通往洞外的走道上的,比起大殿,通道兩側的油燈足夠明亮,而這里,雖然山壁上每隔一丈便有一盞油燈,但百多丈方圓的洞穴僅憑山壁上的火把油燈顯然不夠,即便點滿,周圍那些燈火也更像一圈圈墳地里忽明忽滅的鬼火。
謝云襟沒見過鬼火,但看書上描述,想來差不多。
這里書籍多,燈火管制嚴格,只有取書時才能提著油燈走入書廊。東南邊角上的山壁還有熏黑的痕跡和較新的書架,金夫子說那是太爺提著油燈找書,燒了兩大排書架,險些釀成大禍,有些罕見書籍也因此佚失,頗為可惜。
鬼谷殿前方,離第一排書柜兩丈處的地面挖有條一尺半寬的水溝,引入洞外融化的雪水,橫越整個山洞,清涼甘凜,可以飲用,但它的用途是防火。過了這條小溝是十余丈方圓的空地,這里是洞穴里最明亮的地方,每隔五丈有一個火臺把周圍照亮,左方火臺旁有張八尺長四尺寬的書桌,桌面已斑駁,桌旁有個五尺小案,那是謝云襟學寫字的地方。
山壁中間正前方放著四本密笈,《正氣訣》、《玄化寶典》、《洗髓經》、《養浩神功》。金夫子說,很久很久以前,還有江湖的年代,這里頭任何一本都足以讓整個武林為之搶得頭破血流。
但現在沒用了,或者說,并無大用。
“天下最強的武功叫‘權力寶典’,第二好的武功叫‘財富經’,第三強的武功叫‘誘情神功’。權力、財富、女人,比天下任何武功更能擊敗對手。”
“為什么沒有男人?”還年幼的謝云襟問過這個問題,“只有女人引誘男人,沒有男人引誘女人?”
“因為絕大部分權力財富都不在女人身上。”金夫子說,“所以引誘女人不容易換到權力與財富。當然,偶爾也能,不過不多,特例之所以被稱為特例,就因為它不是常態。”
“把特例當常態爭辯,只會顯現無知。”金夫子這樣說,“真正有用的只有權力跟財富,人的感情都是武器而已。”
“所以你用不著學武,也省去你分心。”
謝云襟相信過這說法,學武會讓他分心。在他更小的時候,他埋首于經典書籍,他很聰明,每本書只要看過一遍就能理解并融會貫通。他也沒旁的事,就只是讀書,遇到不解的地方便問金夫子,金夫子很博學,若連金夫子也答不出,他們會一起找答案。他不知道外頭的孩子怎么玩,金夫子沒教過他,但他能在書中得到樂趣。
而整個山洞的正中心,在那四本失去價值的武學寶典后,是張六大派血誓書。與那四本書一樣,它時常被清理,始終保持干凈,但它放在正中,距離兩側火把太遠——畢竟也不能靠火燭太近,所以總是昏暗著看不清,除那六方特別醒目的朱砂印記外,必須提著油燈靠近才能看仔細上面的文字。
也沒人在乎上面的字,畢竟都過了一百多年。
“少爺,該上課了。”金夫子喊道。
“我今天想自習。”謝云襟從經過的書架上拿了本書,順手從山壁上取盞油燈,走入左面第一條寫著“和光同塵”的通道。通道七八丈長,通向一處約十七丈方圓的空曠平地,洞頂有五十余丈高,東北角上有個十來丈寬的巨大開口,像是傾斜的天井,光線從那里照進洞穴,山洞中不至于昏暗。這里有茶幾、書桌、椅子、衣柜,地面鋪著泥磚保持平整,還有四張床,只有一張床上堆放著折疊整齊的棉被與枕頭。
謝云襟想過這天井通往何處,應該是孤崖上的某處,據說明教先人便是從懸崖摔下,落入這天井才發現這處隱密。
傳說畢竟是傳說,不知真假,真有人能從那么高摔下而不死?得多大福分?
想從這洞穴攀爬出去是不可能的,山洞像倒覆的碗,洞口高度更是常人不能企及,但它提供了足夠的光讓人能在這勉強算房間的地方住下。缺點是潮濕,沿著山壁進來的時而還有融化的雪水,細時是滴滴聲響,有時則像茶壺注水聲,挺擾人,聽久也就習慣了,在下頭墊塊布就當沒聽見,若是嫌煩就去鬼谷殿睡,那里也有張床,謝云襟常用這水滴分辨外面的氣候與四季。
“和光同塵”的石壁上掛著謝云襟祖上畫像,當中最大的一幅畫風粗豪,可見畫像中人持書掛劍,英姿颯爽,那是怒王畫像。畫像左下落款處缺了一角,用紙補上,以致于不知這圖是誰人所繪,不過那不是意外,是后人特意撕去,他們并不想見著繪圖人的名字。
怒王是個書生,這或許出乎許多人意料,大多數人認為怒王應該是個粗莽漢子,上馬提刀,下馬吃肉,沖鋒殺敵,豪氣干云——這些或許都對,但怒王還俗后其實更像個書生。
但“和光同塵”并不是這洞穴里陽光最充足的地方,從左側算來的第二個洞穴叫“天予我受”,有與此處相同的天井,且更大。那里是廚房,也是農地,種著黍米和一些簡單的蔬菜,還養著兩對雞跟一只羊。這里除了少見的綠色就是更少見的紅——雞冠上的紅。
謝云襟維生也不只依靠這些黍米蔬菜,那得遭多大罪?且朝不保夕。第三條通路上寫著“榮辱知足”,取倉稟足而知榮辱的意思,這里是倉庫,也是金夫子寢居,堆滿臘肉、醬菜和各類持久保鮮的食物,還有成捆的稻米小麥,甚至還有干花菇、干鰒魚、火腿等名貴食材,足夠他與金夫子活上半年。
送來這些食物的是他家人的手下。據說從平臺上山便是昆侖宮,竊據怒王天下的叛徒們在那輪流發號施令,普通人無法從那附近出入,但對謝家來說不難,他們有辦法進出,但長期往來終究不便,因此食物是從山下送來的。
每個月初三和十八,送食物的人會利用鑿出的通路抵達下方某處,距離這有三十余丈高差,在洞口平臺上釘著個鐵環,金夫子會將繩索穿過鐵環打結,拋下繩索與吊籃,將下方送來的衣食用品吊上。
謝云襟曾經趴在平臺邊下望,只看著幾個小小的黑點。山壁上積雪濕滑,任你武功再高也難攀爬上來。金夫子會順著竹籃放下一封信,這封信會輾轉送到謝云襟父親手里,確認他平安。
對爹的記憶都在第四條通道里,那間名為“萬人之敵”的房間。那里沒有光,擺放著長桌、陣圖與兵棋,同時有練功用的吊環和立樁,據說這里也是練功的地方,但對他無用。
爹都會在那點起油燈照明,對他說話。
“你或許是最后一個住在這的孩子。”爹對他說,“以前我們的先人被追殺,因此每個孩子都必須在這躲到成年才被允許離開,后來連仇家都已經忘記我們的姓名,我們也不用躲在這了。”
“但你是帶來不幸的孩子。”爹看著他,“你必須留在這,躲上許久。不用心急,總有一天你能離開這。”
爹很少來見他,每隔大半年才會來一次,每回兩三天,考察功課,與他推演兵棋戰陣,討論輜重行軍。對謝云襟來說,這便是他的游戲,或許是因為這是少數能與爹相處的時日,所以他特別喜歡推演戰陣,偶爾會讓金夫子陪他推演,金夫子沒有父親的能耐,到去年便輸多贏少了。
爹并未多說外面的事,更絕口不提娘。
外面的事……
謝云襟抬起頭望向那天然形成的天井,光從那灑進洞中。
他沒見過太陽,一次也沒有。
鬼谷殿的入口位置相當巧妙地面對南方,正上方又有一大塊巖壁遮擋,東西兩側有山巖,他的天空只有半片,像是一大片朝南的窗臺,無論春夏秋冬,日出日落,陽光都不落于窗臺上。
他不止一次坐在崖邊,從天未明等到夜色深沉,他在書上看過,知道太陽運行并不是每天相同的,他翻閱萬年歷,對過星盤,確認過許多次,無論哪年哪天太陽都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要看見太陽就必須離開這,或者上山,或者下山,或者翻到山的另一面,這不用走很遠。
不遠,但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