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
朱門殤一愣:“天黑了又怎樣?”
“天黑就必須停戰,咱們還沒出去。”
“也不差這一天。”朱門殤道。
“希望如此。”謝孤白答。
※
入夜后,只剩下零星戰斗,即便有月光,打火把夜戰都不現實。
嚴烜城脫去頭盔,斜倚在樹下。他沒受傷,他是領軍的人,用不著上前頭拼殺,以他的武功也很難保證自已在戰場存活。
零落的營帳住著傷兵,大多數弟子就地躺著,將衣服毛皮蓋在身上,或者就個微弱的火堆取暖。嚴烜城下令拆了中軍營帳,只起了一團篝火當作識別,讓自已與弟子同苦。
除了身周十丈外,弟子都圍坐在一團,前后受夾,他們僅余的空地不大。
三弟嚴旭亭派來協助他的大將只剩下尚懷理在身邊,薛貴春領軍抵擋來自巴中的攻擊,已經戰死。
“死了九百三十七人,重傷七百余人,輕傷……”尚懷理稟告戰況。
“告訴我剩下多少活人就好。”嚴烜城揮揮手。死的比受傷的更多,可知這場大戰有多慘烈。
“營內剩下兩千三百四十二人,有些弟子趁亂逃走,有些弟子生死不明,除去輕重傷,明日還有一千四百人能戰。”
尚懷理沒給建議,這樣的兵力無論往哪方突圍都很難。嚴烜城聽見嗚嗚的哭聲,是夜哭,他在史書上見得多了,這回是親身經歷。
他苦笑著。輸了,雖然因為天黑茍延殘喘,等黎明到來的一刻,剩余的一千四百人連辰時都撐不到就會覆滅。
“費掌門呢?”他問。
“受了重傷。”尚懷理回答,“在傷兵營里歇著。”
“我去看看。”
費長楓并不能算重傷,只能算還沒死。他中了三箭,挨了五刀,左手掌被斬斷,血從已經變黑的繃帶里不斷滲出。
費長楓勉力張開眼睛望著嚴烜城,顫聲道:“公子……屬下,屬下不行了……公子……保重,三公子在前邊等你……”
這些人都是嚴旭亭派來幫他守巴中的,嚴烜城在華山并無自已的勢力,他知道華山幾乎所有門派要人都看不起他,因他與兩名弟弟交好,眾人才對他存著幾分恭敬。華山似乎有這樣的慣例,站邊,每個門派或要人都會選定自已相信能登上掌門之位的嫡子輔佐,以保證從龍之功,選錯邊的人會在新舊掌門交替后被逐出權力中心。華山的狠戾建立在堅固的權力中心,那是一只老虎與數百只追隨的倀鬼構成的。
自已不僅是個不受父親寵愛的孩子,還是個沒用的人,文不成,武不就,嚴烜城心想,二弟讓他守住巴中都守不住,或許自已就不該來,乖乖留在漢中守糧就好。
“公子!青城派來使者,想請公子一談!”
“是勸降的。”尚懷理道,“趕回去就是。”
不殺來使是有道理的,非到必要最好別殺使者,尚懷理很清楚,大公子極大可能會被俘虜,殺使者只會使大公子被俘時受到更多折磨。
“我去吧。”
嚴烜城拒絕尚懷理的保護,領了兩名武功較高的弟子出營。前方漆黑一片,似乎沒點火把,忽聽遠方有人喊道:“嚴公子,我能靠近嗎?”
聲音很熟悉,嚴烜城問:“閣下何人?”
“在下沈望之。”那人說道。
沈望之?嚴烜城懷疑,這聲音到底在哪聽過?等那人點起火把走近,只見他臉上戴著個木制面具,身邊沒有護衛,似乎是孤身赴約。
嚴烜城猛然醒悟:“景風,是你?”
那人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叫沈望之。”
嚴烜城苦笑:“行吧,你說是誰就是誰。”隨即命手下退開,徑自上前。
李景風將火把插在地上,席地而坐,嚴烜城跟著坐下。
“抓著的華山弟子說是你領軍。”李景風道,“我想你知道我來做什么,還是投降吧。”
嚴烜城回頭望向來路,低頭道:“不行,爹得罵我。”
“投降,這幾千人能活命,大哥二哥會放你回華山。”李景風苦勸,“大哥說你們輸定了,在這種險地作戰,死傷會很重。”
“是你自已的意思還是領軍的意思?”嚴烜城問。
“我問過大哥,大哥是領軍,小妹也在。”
原來沈未辰也在。嚴烜城問:“沈姑娘不肯來見我?”
李景風道:“小妹也來了,就在后邊,只是怕人多驚擾了你。”他說完舉起火把搖了搖,沈未辰與夏厲君從暗處走出。夏厲君停步,沈未辰上前,嚴烜城兩名守衛正要戒護,被主子揮手攔阻。
沈未辰穿著金絲皮甲,馬尾高高束起,裝束利落,膝蓋微彎,將手在腰間合拳一福。嚴烜城笑道:“沈姑娘這裝扮,這禮行得古怪。”
沈未辰勉強笑了笑:“見笑了。”說著坐到李景風身邊,輕聲道,“嚴公子……”
嚴烜城舉起火把在沈未辰面前晃了晃,仔細端詳,過了會嘆道:“想不到沈掌門竟然會讓沈姑娘冒險。”又嘆道,“要是我,肯定舍不得。”
沈未辰偷偷睨眼李景風,后者戴著面具的臉上瞧不出動靜。她道:“我也是青城弟子,自當為青城盡力。嚴掌門不也派了三位公子領軍?”
嚴烜城苦笑:“我是偷偷跟來的。守巴中是二弟受命,爹才不信我呢。”
沈未辰勸道:“嚴公子,事關幾千人性命,望您深思。青城必然善待降卒。”
嚴烜城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了。讓我想想,天亮給你們答復。”
沈未辰低著頭:“若不是立場迥異,咱們三人原能成為好友。”
嚴烜城苦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李景風直到此刻方對諸葛然的話深有體悟,道不同,真到戰場上只能生死相見。他忽地想到,若是以后青城協助衡山,是否也會有與諸葛然兵戎相見的一天?
一念及此,李景風朗聲道:“難道戰場上生死相見就不是好友了?各為其主,即便道不同,交情還在。”
嚴烜城笑道:“李兄弟……”
“是沈兄弟。”李景風再次強調。
嚴烜城哈哈大笑:“聽沈兄弟這番話,若是有酒,當浮一大白!”
李景風道:“我軍中無酒了。”
嚴烜城笑道:“我這邊還剩些。”當即命人取酒,三人就地共飲,又閑聊些雜事,一說便是一個多時辰,也不覺困倦。
直到將近子時,嚴烜城起身道:“該告辭了。”見沈未辰欲又止,正要發問,李景風上前握著他雙手:“嚴公子,勝敗乃兵家常事,今日華山戰敗,罪不在你,千萬莫要自責。”
沈未辰也道:“嚴公子曾說過你四弟死時你有多傷心,莫忘你父母兄弟,萬不可使他們傷心。”
這話正說中嚴烜城心事,他本打算問過麾下,投降后便自盡,卻被兩人說破,于是道:“我理會得。”說著一把攬過李景風肩膀,轉過身不讓沈未辰瞧見,低聲問道:“沈望之這名字挺好,你自已取的?”
“小妹幫我取的。”李景風不解,“怎么了?”
“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嚴烜城問。
李景風笑道:“望不就是看的意思?是小妹調侃我目力好,看得遠,時常遠望,望之望之呢。”
嚴烜城本要說破,忽地涌起股醋勁,拍拍李景風肩膀,笑道:“沈兄弟,你功夫膽魄都有,再多讀點書,于你大有幫助。”
李景風感激:“到了這時您還掛念著我,我以后定會多讀書。”
嚴烜城只是一笑,瀟灑而去。
沈未辰問李景風:“嚴公子跟你說了什么?”
李景風道:“他問我這假名哪來的,我說是你幫我取的,他就勸我多讀書。”
沈未辰噗嗤一笑,又轉為愁容,回頭一望,只見嚴烜城在左右兩團火把映襯下身影格外冷清,不由得難過。
回程時,嚴烜城見遠方還有火光移動,知道是巴中城里的隊伍不住增援,明日一早定有加倍于前的攻勢。他計議已定,招來尚懷理,道:“我打算明日清晨便降。”
尚懷理大吃一驚:“大公子!”
嚴烜城道:“你們一降,我便自盡。你就對爹說是我投降,你們是聽我命令,所有罪過我一肩承擔。”
尚懷理道:“掌門不會理會這些,屬下家眷還在長安,大公子,您不能……”
嚴烜城道:“不能還能怎樣,不降能贏嗎?我留書一封,你好生收藏,交給爹,信上我便說是自已執意投降,你拗不過我,無可奈何。這里四千多人,爹能把四千戶家眷都殺光?刑過苛則人心離,爹不至于蠢成這樣,我兩個弟弟也會攔著他。”
嚴烜城當真寫了封書信,落上朱漆金印,交給尚懷理,之后便在火堆旁假寐。
他從沒覺得一夜過得如此之快,他在天光未明前起身,命人打桶水洗臉擦身,穿上慣穿的書生袍,梳好頭發,將佩劍系在腰間。
他得整好衣冠再走。
曙光從遠方山峰中露出細微的光芒,天色依然昏暗,但不再是目不能視。巡邏弟子坐在地上歇息,其他弟子紛紛起身,再過片刻就會響起集合號角。
遠方的號角聲先行響起,嚴烜城苦笑,青城弟子這么早便集合,是多迫不及待進攻?
轟隆隆的動地聲傳來,遠方響起雜踏紛亂的聲音,嚴烜城舉起佩劍。
只需在脖子上一抹,痛一會就好,嚴烜城橫劍,心中暗自祝禱:“爹,孩兒不孝,你以后善待兩位弟弟,別再干壞事啦。”
正要自刎,尚懷理忽地快步奔來,大聲疾呼:“公子!公子!別死,別死啊!”
嚴烜城見他惶急,問道:“怎么了?”
尚懷理上氣不接下氣,道:“有救,有……救!二……二公子來啦!”
\r\r\r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