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善是怎么死的?”沈玉傾道,“我爹不會用毒。”
“也許只是你不知道罷了。”謝孤白終于喝下杯中酒,望向朱門殤。
朱門殤從懷中取出一個杯子,放在桌上。
“這是我們前往唐門時船上所用的茶杯,是若善房里的。”朱門殤道,“老謝換上自已的茶杯,布置成怒極砸杯的模樣,瞞過船上兇手,把若善的茶杯帶回給我查驗。里頭有藥,我驗過了。”
“還記得回程時若善說他暈船嗎?你派人送了清粥給他,他卻沒吃。他一直很小心,這一趟唐門行,我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沒有一樣不同,可他還是著了道。”
沈玉傾記得,恍如昨日般記得清清楚楚。
“急藥味道必然濃烈,世上沒有真正無色無味見血封喉的毒藥,沒那么好的東西。但緩藥發作不會這么急。”朱門殤道,“這也是當時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卻原來,藥在飯菜里。”
沈玉傾一愣:“可我們吃的東西都一樣啊。”
“飯菜被下了藥,這藥無毒,若善喝的水里也下了藥,也無毒。可水中的藥加上飯菜里的藥,就成了毒,他就這樣中毒了。”朱門殤道,“若善不肯吃你單獨送去的飯,他怕被人下毒。但他不舒服,餓了就喝水,喝得越多,中毒越深。那天他沒吃飯,把一大壺水喝干了,等到發作時,早已無藥可救。”
“他中的不是急毒,是緩毒,他那幾天不是暈船,是中毒,是我大意!”朱門殤咬牙,重重在桌上捶了一拳。
“只有在船上的人才有機會下毒。”謝孤白說,“兇手一定是青城的人,就在那艘船上。”
“是誰?”沈玉傾問,“到底是誰?”
“我原先也不確定,若善死后大半年,我都在不動聲色地調查當時船上的人。”謝孤白道,“張青,他最可疑。我們去武當時他也同行。”
張青是青城的侍衛之一,年紀甚輕,才二十來歲,長相清秀,常常被指派接待外賓,諸葛然因使者被刺一案來青城時,正是他負責接待。沈玉傾前往唐門與武當時他也隨行,但不是重要人物,是以并未引人注意。
然而沈玉傾能叫出青城所有守衛和丫鬟的名字,自然記得這名侍衛。
“大哥怎么知道是他?”沈玉傾問。
“我找了白大元,往唐門時,他是侍衛總領,船上所有事他都一清二楚。我在青城受到監視,不敢去拜訪他,怕打草驚蛇,等了很久才等到機會。去武當路上,他被方敬酒所傷,那時二弟你被嚴非錫抓走,在出發救你前,我去見過白大元。”
“我問他,當時回程船上是不是張青負責若善的飲水,他臉上立刻露出驚慌神色,想來他也猜到幾分。我對他說,如果你懷疑張青,張青也可能懷疑你發現他了,定會想辦法殺你,現在正是對你下手的好時機。如果你沒事,須作證幫我揭發張青,假若張青要害你,你死前就咬斷一截舌頭,我就知道沒猜錯,可以稟告公子這件事了。”
“我說他能好,他卻死了。”朱門殤道,“老謝在出發救你前就跟我講了這件事,白大元死后我才去驗尸。”
沈玉傾想起白大元死前確實咬下自已一截舌頭,他當時還覺古怪,問過朱門殤,朱門殤推說是白大元太過疼痛而咬斷的。
“抓住張青拷問,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朱門殤道。
“父親……為什么要害若善?”沈玉傾幾乎信了,但仍有許多疑問。
“他不喜歡我的提議,他不希望衡山當上盟主,他甚至希望點蒼能問罪青城,讓自已有個理由能倒向點蒼,打破規矩。諸葛然說了,殺福居館掌柜的殺手不是他派的,那是誰派的?雅爺?不,雅爺沒理由把烏金玄鐵這么大的證據送去當兇器,這件事不是雅爺干的。還有誰能從雅爺府中偷出烏金玄鐵?小小、雅夫人?還是楚夫人?”
“向夜榜買命殺點蒼使者,滅口福居館,偷走雅爺玄鐵的人,都是沈掌門。這一著能讓青城有理由倒向點蒼,能從雅爺手上奪回實權,他還能隨時倒戈向衡山。他會處在一個最有利的位置,挑撥衡山與點蒼兩大派,讓他們起沖突,從兩派爭奪他的過程中得到利益,所以有了這場暗殺。但我與若善來了,讓你主動幫助衡山,這是他最不愿見到的結果。他懷疑我看破了他的算計,所以要殺我。”
“他是青城掌門,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沈玉傾道,“他演戲給誰看?”
“給天下人看。”謝孤白道,“他是恪守中道的沈庸辭,他要證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迫的,別人才不會懷疑他。這幾年他疏通浣江河道,囤糧播州,造船備箭,是要與點蒼聯手攻打衡山,或者幫衡山攻打點蒼。他希望這兩家開戰,趁機擴大青城地盤。”
沈玉傾霍然起身,大聲道:“大哥,當初你來見我,說‘天下大亂,亂起青城’,原來是這個意思?你若覺得青城有危險,為什么帶著若善來見我?那日你去福居館,是早就知情,還是巧合?”
“我去福居館確實不是巧合,是為了你。從一開始,我與若善就是為你而來。為了找你,明知青城有蠻族奸細,仍冒險前來,利用福居館的刺客與你結交,都是有預謀的。”
所以一切都是算計好的?沈玉傾不由得想起了沈庸辭對他說過的話。
——“他沒把李景風當兄弟,就可能也不把你當兄弟。”
“你們找我做什么?”沈玉傾問,“為了抓出我爹這個奸細?”
“我答應若善,三年之內,天下大亂,五年之內,天下太平。今年已經是第三年,大亂將起。”謝孤白道。
沈玉傾簡直要昏頭了:“大哥,我們說好的,要讓天下太平!”
“我阻止不了,誰也阻止不了。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也不是諸葛焉一時興起。大亂的開端早在九十多年前那場昆論共議就已埋下,九大家沒有多少人真心實意在享受和平,他們只是在養精蓄銳,準備一統天下。諸葛焉點起了那把火,但他不點,早晚有人會點。春秋諸侯百年和平,終究有第一戰開始,最后由秦終結,早晚而已。諸葛然就是看破了這點,所以選在點蒼最強大的時候發難,謀求共主之位。”
“這屆昆侖共議,唯一避戰的方法只有點蒼當上盟主。此后規矩會改,但不會立刻開戰,點蒼會鯨吞蠶食,逐漸削弱九大家,除此之外,任何結果都無法避免開戰的結局。因為現在是對點蒼最好的局面,有丐幫協助,又有跟崆峒的交情,只要西邊五家聯合,衡山與少林必然支撐不住。事實上,諸葛然早在廣西布置好人馬,他只是還想著先用威逼的手段取得盟主之位,盡量不戰而一統九大家罷了。”
謝孤白知道,也或許他不知道,諸葛然之所以急于發難,是考慮到世子諸葛聽冠。他對這名世子毫無信心,點蒼若不能在自已兄弟尚在時奪得九大家共主之位,諸葛聽冠的繼任將是點蒼衰落的開始。
沈玉傾自然不知此節,他此刻只想,所以自已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促成天下大亂?
他又想起父親說過的話。
——“這人心術不正,你要當心。”
但誰又是心術正的那個人?爹嗎?此時此刻,以他的聰明才智尚且不能分辨這些。太多了,太多的事情,太過混亂,他不知道該相信誰。
“如果天下要亂,那我們這兩年奔波唐門武當,與衡山結交又是為什么?為了讓天下大亂?”沈玉傾道,“大哥,你真當我是兄弟?還是利用我來讓天下大亂?這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為了扎實你的基礎,增加你的籌碼。”謝孤白道,“我希望你是平定大亂的那個人。”
沈玉傾吃了一驚,今天這場對話里讓他吃驚的事已經太多。所以大哥與自已結交,是為了建良平之功,是為了從龍而起?為此甚至不惜陷天下于不義?
他望向朱門殤,想探詢朱門殤的想法。難道朱大夫與自已結交也是別有用心?
朱門殤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般,淡淡道:“我留在青城就是為了講這件事,也是替若善……我不說報仇,九大家掌門殺人,誰敢報仇?只是討個公道而已。討不著也沒什么奇怪的,這世上本來就沒啥公道可。”
他道:“那是你爹,你就算什么都不做,我也不會怪你。你顧好小妹,別讓她受委屈。要是景風那笨蛋能平安回到青城,我也就沒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這個游方郎中到底是真看得開,還是假作瀟灑?沈玉傾心亂如麻,聽不出來,只得望向謝孤白,道:“你想做張良、陳平,所以找上我,讓我促成天下大亂,想讓我當高祖,建立你的功業?”
謝孤白搖搖頭,打了個比方:“一間房子關著九個人,九個人都出不去,也沒有人能進來,這九個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吃了彼此。只要有一個開始吃人,剩下的八個也會開始吃,直到剩下最后一人。點蒼已經開始吃人,其他人不會停下。”
“吃人,或者被吃,這里頭,我希望你是活到最后的那一個。因為你能做他們做不到的事,你比九大家所有繼承人都好,這是我跟若善游歷三年得出的結論。我們希望你贏。你必須贏,而且要在五年之內贏。”
“我去過關外,我見過現在的蠻族。他們分裂成五個部落,我推估最快二十年內,他們必將一統,然后揮兵入關。一分為九的中原沒有能力對抗薩教,諸葛然籌劃的霸業在一統前就會被蠻族擊破。”
“二弟,你若真想為天下做點什么。”謝孤白說,“那就在你爹回來之前,奪下青城的交椅。”
這話顯然在朱門殤意料之外,因為連他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望向謝孤白。
沈玉傾緊咬著牙,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相信眼前這人,相信他這位“大哥”。
他再次想起了父親說過的那番話……
※※※
嚴非錫窩在一處轉角不住喘息,彭小丐那一掌一腳讓他受了不輕的內傷。他努力調勻呼吸,在黑暗中摸索出路,還得提防著蠻族的刺客。
他不知道彭小丐怎么來的,他為自已的當機立斷感到驕傲。即便彭小丐是來救他的,他派人滅了彭小丐一家的事也不可能被輕輕揭過,如果不施偷襲,現在的他絕非彭小丐的對手。
即便彭小丐對自已沒有殺意,事后他必然也得將彭豪威還給彭小丐,甚至還得讓彭小丐一條生路,或者讓昆侖共議仲裁這件事。欠了這恩情,無論諸葛焉還是李玄燹當上盟主,最后的仲裁結果都未必對自已和徐放歌有利。如果諸葛焉一時犯蠢,讓彭小丐重回江西,后果更是不堪設想。
他厭惡諸葛焉,厭惡他對自已的輕慢。雖然諸葛焉輕慢的不只是他,而是除齊子慷之外所有掌門。那家伙,脖子以上只長著一張英武的臉,剩下就沒了。
為了華山,他可以隱忍。華山要吃飽,不只要奪回與少林有爭議的孤墳地,他還想要鄂西,掌握長江水路。他已經做好了準備。還有川北,屬于青城與唐門的一塊。掌握了漢江、長江兩條水路,華山才算是“飽了”。
他知道諸葛聽冠,點蒼的愚蠢在于立長,自已的兒子,就算是最糟糕的嚴烜城也遠比諸葛聽冠有能力。忍上十年二十年,厚植了實力,下一代,等到諸葛焉死后,等到諸葛然死后,點蒼不會再有優勢,而那時華山已經“長肥”了。
那就是華山的機會。
上一代沒有留給他的基礎,他要為下一代打下。
劇痛的左臂依然無法抬起,胸口的內傷隱隱發作,嚴非錫調勻了呼吸。這迷宮早已讓他不辨東西,他抓了一個方向一直向前走去,沿途刻下記號,就算會被追蹤也沒辦法了。
他遇到了兩次蠻族埋伏,都順利擊退,然后他發現了墻壁上的刻痕。他估計那是彭小丐一行人進入時留下的記號,他決定沿著這記號走。
“能找到出路。”他心想,“無論華山,還是自已。”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團火光。
是埋伏?他想也不想,一劍刺出。
※※※
楊衍提著火把,瘋了似的到處走,李景風靜靜跟在后頭。
兩人走了許久,李景風始終一不發,直到楊衍兜了圈子,李景風才提醒一句:“楊兄弟,這條路我們走過了,往右轉。”
楊衍停下腳步,幾條人影忽地從左側撲出,楊衍揮刀與幾名蠻族刺客纏斗起來。李景風搶上,幾招之間就將三名刺客擊殺。楊衍轉身就走,李景風見他仍未回神,怕他遇險,從后將他一把抱住,大聲喊道:“楊兄弟!”
“放開我!”楊衍奮力掙扎,李景風雙手卻如鐵箍一般,怎樣也掙不開。
李景風大聲道:“你要報仇,就先冷靜!冷靜,我們一起報仇!”
聽了這話,楊衍終于不再掙扎,李景風怕他莽撞,仍是緊緊抱著他不放。
過了好一會,李景風才放開手,說道:“這路我比你熟,跟我來。”楊衍沒回話,只是低著頭,默默跟在李景風身后。
李景風提著火把在前頭引路,循著之前刻過的痕跡走。在這迷宮里面,要找到嚴非錫并非易事,但總有一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嚴非錫想出去就得往出口走,不然就得被困死在這。李景風打算到出口處埋伏,那里能等到嚴非錫,現在最重要的,是比嚴非錫更早趕到那。
兩人走了一陣,還沒找著能通往出口的通路,他就見著轉角處細微的火光。即便是在這暗無天日的通道里,他的目力依然能發揮作用。李景風停下腳步開始沉思,他確定那不是蠻族的刺客,刺客不會這么明顯的走動。此時自已若是直接迎上,亮光會暴露行蹤,但沒有光亮,楊衍就見不著路。
那亮光似乎有漸漸明亮的趨勢,李景風知道楊衍還看不見,這地道對他太不利。這樣也好,這樣楊衍才不會沖動。
楊衍只是低著頭,見李景風不走,伸手拉住他衣角,緊緊拽著,像是在催促他。
“跟著這火光。”李景風道,“跟緊了。”
楊衍點點頭。像是知道李景風發現了什么,這才抬起頭來。他眼尾撕裂,那雙血目在火把照映下更加可怖。
“是薩神。”李景風終于想起了他初見楊衍時為何對那雙眼別有種熟悉的感覺,再思及楊衍的現狀,不由得又心疼起來,想起彭小丐的死,更是怒火填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非常長,非常深的一口氣。
“跟我來!”李景風擲出手中火把,火把如流星般向前直飛出去。
李景風跟著火把沖出,楊衍跟在他身后。李景風腳步比楊衍快上許多,楊衍跟不上。他看不清李景風,但他能看清被扔到前頭的火把發出的亮光。
楊衍便奔著火焰而去。
※※※
嚴非錫這一劍刺了個空,只見著飛來的火把,不見任何人。
下一瞬,他見到了李景風,還有初衷的劍光。
龍城九令,一騎躍長風!
嚴非錫一劍走空,但他終究是頂尖高手,立刻回劍迎擊。再一次,劍光在地道中不住閃動,伴著綿密的交擊聲。
嚴非錫意外于這年輕人劍法如此凌厲,但他依然無懼。再怎樣他都是一派之主。
雖然招式走老,但就在劍勢將盡未盡之時,華山“三鋒名式”當中的一招“北秀云臺”依然突破了李景風劍網,長劍刺進李景風肩頭。雖然這一劍已是強弩之末,仍足以刺穿李景風肩膀。
然而令嚴非錫驚駭的事發生了,這一劍竟卡在李景風肩頭,無法刺穿。
“混元真炁?!”
嚴非錫大吃一驚。以他功力,即便齊三爺親至,他也有把握洞穿敵手,但他內傷頗重,加上這一劍劍勢早已走盡,更沒料到李景風竟會崆峒的鎮派神功,一時只覺錯愕。
此時,楊衍已至。就在嚴非錫長劍被李景風肩膀卡住的瞬間,楊衍從李景風身后躍出。
“我操你娘的嚴狗賊!”楊衍圓睜怒目。他根本不清楚前方發生何事,他只是跟在李景風身后,然后就看見了嚴非錫。
“為天叔償命來!”
憤怒,悔恨,瘋狂。楊衍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悲憤,所有的怒火,全壓在劈向嚴非錫肩頭的這一刀上。
嚴非錫猛一抬頭,就看到一雙通紅的血眼。那眼中盛滿了最濃的恨,最痛的悔,最癲狂的殺意,如漫天血海,向他傾倒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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