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玄虛……真不是吃丹藥把腦子吃壞了?眾人不就是不想場面尷尬,這才不多說?齊子慷心下抱怨,果然諸葛焉搶先發難,冷冷道:“誰說是推舉?昆侖共議的規矩本就是投票。”
玄虛疑惑道:“有這條規矩?往例都是點了名,眾人無異議,就當了盟主。”又搖頭道,“諸葛掌門,你資歷淺,忘記上回的規矩。連同這回,昆侖共議老道來了三次,記得比你仔細。”
徐放歌道:“玄虛道長,照規矩就是投票,我們照規矩來。”說完望向李玄燹,問道,“李掌門,您覺得呢?”
李玄燹淡淡道:“照規矩來吧。”臉上無一絲波動。
齊子慷走進隔間,里頭有一張長桌,約摸六尺長三尺寬,桌上放了朱砂與筆,另有一疊紙,每張紙上都整齊寫著“青”、“華”、“崆”、“蒼”、“衡”、“僧”、“唐”、“丐”、“道”九個不同字樣,“僧”指少林,“道”指武當,共九張,不多不少。一旁有個票箱,高尺半,徑寬五寸,洞口僅有一個指頭粗細,能投入不能取出,開口在底部上鎖。
最初昆侖共議的規矩是共推盟主,后來勢力消長漸漸明朗,較為弱小的青城、唐門、華山三派不知不覺便失了角逐盟主的資格。現今天下與當年九大家分庭抗禮的天下又有許多不同,齊子慷不由得感慨,再過九十年,九大家又是怎樣的勢力消長?點蒼當年起了個頭,讓青城華山唐門三派絕于盟主之位外,今天又起了這個頭,之后又會是怎樣的局面?
他提起筆,蘸了朱砂印泥,陷入沉思……
接著依序進入的是諸葛焉、唐絕艷、李玄燹、徐放歌、覺空、玄虛、沈庸辭,最后是嚴非錫。眾人依序投完票,齊子慷取出票箱,當著眾人打開,從里頭掉出九張折疊方式各異的紙。
齊子慷道:“眾目睽睽,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昆侖共議,選賢與能,無論結果為何,均不得改換主張。”
唐絕艷嬌聲道:“諸葛掌門你聽見了?結果是什么便是什么,改不得了。”
諸葛焉冷笑道:“問我做什么?開票便是,服不服另說。”
玄虛道:“諸葛掌門,這話的意思莫不是說你沒當上盟主便要不服了?”
諸葛焉只不理他。
自始至終都未開口的覺空忽地冷冷道:“二爺,亮票吧。”
齊子慷點點頭,揀起一張紙打開,見上面用朱筆圈著“衡”字,于是道:“衡山一票。”
接著又打開第二張,仍是勾選著“衡”字,又道:“衡山兩票。”
到第三張時,又是“衡”字,他道:“衡山三票。”
玄虛道:“不過就是個過場,李掌門,恭喜你了。”
他料定衡山五票,點蒼唯有丐幫、華山,最多加上崆峒,不過四票,衡山自是十拿九穩。
“唐門一票。”
玄虛臉色一變,轉過頭去,只見齊子慷手里拿著一張紙,上面圈著個“唐”字。饒是李玄燹和覺空如此深沉之人也不禁動容,沈庸辭更是一臉訝異。
真沒想到,到了這地步,小猴兒還能玩出這一手來,齊子慷不由得佩服。隨即打開第五張紙條,仍是圈選唐門,于是道:“唐門兩票。”
唐絕艷咯咯笑道:“承蒙幾位掌門錯愛了。”
點蒼支持唐門當盟主,盟主最少有半個落在點蒼手上,沒有比這更好的利益交換。鐵劍銀衛能出崆峒,至于唐門跟點蒼要怎么分配利益,那就是冷面夫人與諸葛然之間的事了。當然,老狐貍與小狐貍肯定又要一番斗法,但那是后話。
諸葛焉哈哈大笑,道:“冷面夫人德高望重,從一個妓女當上唐門掌事,誰不佩服?她當昆侖共議盟主,眾望所歸!”
他得意忘形,說出來的仍不是人話,竟把冷面夫人當過妓女這事也給提上。唐絕艷卻不計較,只是微笑。
唐門倒戈,點蒼的四票加上唐門的一票,唐門勝出已是定局。九十年來,這是唐門第一次登上盟主之位。冷面夫人以一個妓女出身,最后登上號令九大家的盟主之位,這絕對是空前甚至絕后的壯舉,也是作為一個女人前所未有的勝利。
這一場博奕,終究是諸葛然贏了,不,或許這不是諸葛然一個人的想法,這事只有問唐絕艷才清楚。諸葛焉才上山一天,還先陪著自已喝了酒,他就打定主意投給唐門,還能聯絡華山、丐幫跟著改弦易轍?還說服唐門倒戈?尤其是華山,喪子之仇還在,就算華山是點蒼的狗,能這么輕易放過唐門,任由唐門當盟主?若是諸葛然在還有幾分可能,可來的是諸葛焉,他要說服人就難了。齊子慷心想:“或許這是冷面夫人一開始就盤算好的,她早與諸葛然達成協議,這樣說來,當初把孫女嫁到青城時,冷面夫人就已謀劃到這一步?點蒼與衡山的鷸蚌相爭,青城的來回奔走,最后都是唐門得利?”
“唐門三票。”齊子慷腦中盤算,口中卻沒停止宣讀。
只剩三張票了。
他取出下一張,不由得又是一愣,眾人見他未說話,往他手上看去。
那張紙上空白著,沒有任何點選。
徐放歌訝異道:“這算什么?”
“什么都沒選,就是棄權不記。”齊子慷心下一沉,連忙打開最后兩張,低聲道,“唐門四票,衡山四票。”
諸葛焉勃然大怒,喝道:“誰?誰沒投票?!”他望向徐放歌、嚴非錫、唐絕艷,又望向齊子慷,一時竟不知對誰發作。
覺空緩緩道:“若說是本座,諸葛掌門信嗎?”
諸葛焉氣急敗壞,嚷道:“當然不信!”覺空是支持衡山的,這一票斷然不是他。
覺空道:“既然不信,諸葛掌門無須大呼小叫。”
諸葛焉怒道:“現在平手,盟主歸誰?”
玄虛道:“諸葛掌門切勿心急,須知火燒功德林,最是傷身壞本。心靜則氣和,氣和則理順,理順則脫雜念,心無雜念,人是完人,身是仙胎。這番平局,再投一次便是。”
他說了半天,只有最后一句是重點。覺空道:“既然先前少了一票,再投結果也是相同。”
一直沉默不語的徐放歌此時說話了:“覺空首座不能這么說,或許這人之前棄票是一時拿不定主意,再投一輪或許就能想清楚,誰當選盟主才是眾望所歸。”
他鏟除異已,無非想納丐幫為家天下,這一舉措必須要有盟主支持,不然將來傳位于子,被安上個得位不正的罪名,變數太多。局勢發展至此,丐幫與衡山翻臉已是定局,李玄燹當上盟主對他必然不利。
諸葛焉轉頭望向嚴非錫,質問道:“老嚴?”
嚴非錫道:“不如重選一次吧。”
諸葛焉大聲道:“直接點名!誰是點蒼的盟友?舉手!”
李玄燹忽問:“二爺,這是規矩嗎?”
齊子慷愣住。若是舉手定能打破僵局,可這又不是規矩。用舉手的方式讓衡山退出盟主,衡山肯定不吃這虧。
他望向唐絕艷。
唐絕艷的臉色方才有一瞬蒼白,這是連她也沒料到的意外,可也只有一瞬,她立刻恢復了寧定。諸葛焉方才說錯的話如果不修正,她是不會表態的。唐門要的是盟主,即便是與點蒼妥協,讓渡部分權力的盟主位置,也不是“點蒼的盟友”這個身份。當下她只是默不作聲,可也在盤算,到底點蒼的盟友當中,是誰背叛了?
齊子慷看出了這姑娘百轉千折的心思,既感嘆著冷面夫人后繼有人,又遺憾今天若是諸葛然在這,就算想不出辦法,也不會像諸葛焉這般大呼小叫,純發脾氣。
“不若改日重選?”李玄燹道。
這是對衡山最有利的方式,諸葛焉再笨也不會答應,大聲道:“就今日!”
覺空冷冷道:“諸葛掌門,這里是昆侖宮,二爺還是盟主。”
徐放歌搖頭道:“我也不贊成改期,投幾張票的事,耽擱得了多少時間?如若真投不出來,諸葛掌門的想法也挺好的,眾人舉手,知道各自支持的是誰,也好……相互勸勸。”
齊子慷一時拿不定主意。
只聽沈庸辭道:“諸位抱歉,沈某有些不舒服,且到門外透透氣。”又道,“諸位,與其爭執,不如靜下心來冷靜想想,再作打算。”
齊子慷道:“沈掌門請。”又道,“幾位掌門,再想個辦法吧。”
沈庸辭推開門,站在門外大口吸氣。殿內,只聽徐放歌問道:“嚴掌門,你是支持唐門的嗎?”
嚴非錫冷冷道:“徐幫主覺得是我沒投票?”
徐放歌沉吟道:“嚴掌門與唐門有殺子之仇……”
諸葛焉大怒道:“老嚴,真是你?!”
嚴非錫冷冷道:“諸葛掌門,華山點蒼交好多年,你現今懷疑起我來,豈不可笑?”
齊子慷道:“這樣吧,派人拿紙來,我們再投兩次,如果三次都是一樣的結果,那就改日再議。”
他說完轉過頭去,屋外的沈庸辭正望向門內,兩人對上眼。
他聽到震耳欲聾的聲響,還沒意識到那意味著什么,便覺腳下一空,整個人如同跌進了深淵,無數重物往身上壓來。
※※※
這是楊衍萬萬想不到的情境,整座共議堂就這樣夷為平地。他甚至來不及沉浸在嚴非錫和徐放歌死去的喜悅中,就聽到彭小丐低聲道:“走!快走!!”
楊衍覺得自已的手被一股大力拽著,那是彭小丐,正如當年彭老丐牽著他的手飛奔一般。
“有刺客!”沈庸辭方從這場震動中驚覺過來,發現躲在隱密處的彭小丐與楊衍,只見這兩人快步而逃,沈庸辭不假思索,身子一晃,風馳電摯般追了上去,口中大喊:“有刺客!”以他武功,就算不如彭小丐,要追上一個拽著楊衍跑的彭小丐卻不難。然而沈庸辭才奔出幾步,卻猛地停下,臉色發青,不住喘氣。
彭小丐訝異沈庸辭如此不濟,難道是被那場爆炸震傷了?他無暇細想,這么大的動靜,鐵劍銀衛轉眼就到,這里馬上就是天羅地網,他必須逃出去。
“楊兄弟,走!不要停,走!”彭小丐高聲大喊。
他立刻就見到追兵,殿前轉進一隊二十余人的銀衛。彭小丐不打算解釋,沒什么好解釋的,這時候除了百口莫辯還是百口莫辯,持刀潛入的自已怎樣都跟共議堂的慘案脫不了關系。
烏黑的刀光一閃,一名銀衛被開膛剖肚,彭小丐將他踢倒在地。楊衍與一人接了幾招,他在彭小丐身邊大半年,五虎斷門刀早練得純熟,武功大進,但駐守在昆侖宮的銀衛非同小可,絕非他三招兩式能打發。
“跟在我身后,不要停!”彭小丐沒有戀戰,護住楊衍一路沖殺。他每一刀都使盡全力,沒留半點余地,也不保留半分體力。哪怕只遲上一步,遲一步沖出去都危險。
他剛殺掉五人,或者六人,沖出人墻,還未走遠,忽地察覺背后一股凌厲至極的破風聲襲來。彭小丐回頭一刀,刀劍交格,火星四濺,卻是沈庸辭青著一張臉追了上來。
只見沈庸辭不住喘息,疑道:“彭小丐?楊衍?”
彭小丐知道沈庸辭是絕頂高手,卻不知他為何臉色如此蒼白,難道當真受了內傷?彭小丐不與他糾纏,狂嘯一聲,縱身躍起,縱橫天下當頭劈下。
沈庸辭舉劍迎上,使的是青城“大器訣”當中一招:“大方無隅”。劍光初時如四點成方,后又八點成角,接著十六角似圓。這招取道德經中“大方無隅”之意,以方起,以圓終,以四角起,至八角,十六角,練到高深處便是三十二角、六十四角,似方但也非方,似圓卻又非圓。一般說來,練成八角才算有成,若是高手,能至三十二角,若是頂尖,據說當年創出此招的顧瑯琊能刺出一百二十八角。沈庸辭與沈雅兄弟最多只能刺出六十四角,余下的兩位弟弟,連同沈玉傾在內,則只有三十二角的能耐。沈未辰十三歲時已能順利刺出十六角,但雅夫人不喜她用劍,此后便未再練。
“大方無隅”是青城絕招,是取方為圓,以簡化繁,與縱橫天下一橫一豎,馭繁為簡的道理恰恰相反。道理雖反,兩招卻無高下之分,初時還是旗鼓相當,等彭小丐刀勢走熟,沈庸辭即刻潰不成軍。只聞“嗤”的一聲,他胸口處被劃開一道深口,頓時鮮血直流,連忙縱身后退。
彭小丐對于對手這般不濟甚是訝異,但見沈庸辭臉色青白,疑惑道:“你中毒了?”
沈庸辭更不打話,一劍刺來,彭小丐格開來劍,飛起連環腳,沈庸辭格擋不住,摔倒在地。
耳后又聽殺聲震天,彭小丐拉了楊衍,往他處轉去。沈庸辭坐倒在地,喊道:“快……快救人!盟主跟各位掌門被埋在底下了!”又喊道,“小心,里頭有毒!”
彭小丐抓著楊衍往無人處逃去,左轉右跑,靠著王紅給的地圖四處逃竄。然而追兵始終不絕,或三五人一組,或一二十人一隊,彭小丐一路斬殺,奪路逃生,不到一刻間已不知殺了幾人。
然則殺再多人也是無用,兩千人……昆侖宮內就有兩千名駐兵,山下還有四千人,若是一起沖上來……彭小丐忽然明白,自已從頭到尾就是個晃子,是只替罪羊。
他拉著楊衍轉進某個角落,勉強避過一波追兵。楊衍察覺彭小丐手心全是汗,他很明白天叔跟自已處在怎樣的險境里。
“天叔,我的仇已經報了,嚴狗賊死了!”楊衍道,“雖然不是我親手殺的,但也算出了分力,我死也瞑目!”
他緊緊握住彭小丐的手,緊到連彭小丐都覺得生疼。
“你一個人跑,威兒還要你救!你本事高,逃得掉!”楊衍猛地跪下,叩頭泣道,“天叔,我欠你跟爺爺的,永生永世,做牛做馬報答你!”
他說完,甩開彭小丐的手,往著一隊衛兵沖了出去,隨即轉身就跑。那群衛兵見他身影,吆喝著追上。
楊衍自忖武功低微,只是彭小丐的拖累,與其帶著自已逃,不如由自已引開追兵,以彭小丐絕頂功夫,或許能逃出生天。他只望為彭小丐爭取時間,當下也不與人交戰,只是奪路狂奔,吸引追兵。他輕身功夫本不高明,沒多久便被追上,只得回頭相抗。他以一敵一或許還能取勝,以一敵多當真毫無勝算,只幾招就險象環生,狼狽摔倒。
眼看一道刀光迎頭劈下,楊衍心中一涼,只想:“總算能回家了……”
“哇!”的一聲慘叫,一道刀光從那人身后穿入,定睛一看,卻是彭小丐那柄黑刀。
原來彭小丐早追了上來,眼看救援不及,擲出手中黑刀救人,隨即搶上,以掌代刀,掌劈腳踢,又打倒三人,把尸體上的刀拔起。楊衍見他不愿丟下自已,雖然感激,卻又氣急,只道:“天叔,你快走,別管我!”
彭小丐拉起楊衍道:“這節骨眼上,我能丟下你一個人逃?我也一條命,死了,威兒就安全了!”
他們正在共議堂后方一處廊檐下,說話間,前后各有二十余人趕到,口中不住呼喊:“刺客在這!刺客在這!”
楊衍哭道:“天叔你別鬧!我們這樣逃不掉!”
彭小丐道:“你不想逃,我想逃!你死在這,我還少個幫手!別廢話,跟娘們似的!站起來,干你以前干的事,邊罵娘邊殺出去!”說著舉刀大喝一聲,往前沖去。
楊衍見彭小丐無所畏懼,胸中豪氣頓起,抹去眼淚,持刀起身,大罵一聲:“我操你娘,殺!”
一老一少沖入人群,一陣狂沖亂殺。絕處求生,兩人豪勇非比尋常,雖然多處負傷,四十余人的包圍圈竟被沖散。兩人且戰且走,穿行在廊道房間中,或推掩家具,或跳窗越戶,或鎖門阻敵,或避入假山樹后,這樣打打逃逃,銀劍鐵衛直是抓不住他們。可兩人被重重包圍,也逃不出昆侖宮,躲躲藏藏,竟被逼至一處庭園盡頭,往前是一面石壁,除了旁邊一間茅廁,再無他路。
身后又有十余名追兵追上,彭小丐猶能支撐,楊衍早殺得精疲力竭,不住喘息。只聽他笑罵道:“操你娘,來送死!”他大仇得報,再無遺憾,挺身向前,與那十余人斗將起來。
楊衍手腕酸軟,一記交擊,鋼刀脫手飛出,一柄流星錘往他腦門砸來,彭小丐欲待救援,已是不及,只能驚呼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不知打哪竄出兩條人影,其中一人將那銀衛揪住甩開,救了楊衍。
只見這兩人拳打腳踢,武功極為高強,只幾下便將那十余名侍衛打倒在地。楊衍甚是訝異,鼻中聞得一股惡臭,像是茅房的味道,忙站起身來。
他正要道謝,那兩條人影當中一條竟往另一人攻去,轉眼兩名援軍竟內斗了起來。楊衍更是訝異,定睛一看,不由得喊道:“明兄弟!景風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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