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天放道:“你們是一起滅了楊家的,沒錯吧,楊兄弟?”
楊衍點頭道:“他們是一起的!”
彭天放點點頭,吳歡兀自要辯解,喊道:“她是自愿的!”
彭天放大喝一聲:“你娘的給我閉嘴!架著刀說人家自愿!你住哪里?讓我去你家走一趟,我讓你娘你姐你老婆都自愿給老子上!操,滿嘴廢話!”
他接著道:“吳歡奸淫婦女,石九從犯同罪!秦九獻!”他目光灼灼,轉頭盯著秦九獻,“除了這兩個,你當時還見沒見著其他人?”
秦九獻渾身發抖,看向嚴非錫,嚴非錫看也沒看他。他不敢指認,卻也不敢回話。
彭天放大喝一聲:“聽不見!大聲點!”
秦九獻肝膽俱裂,忙跪地道:“他在!他也在!”
彭天放看向嚴非錫,似是詢問。
嚴非錫道:“我在,但滅門之事,我是吩咐他們去做,并未參與?!?
彭天放道:“你見著了?”
嚴非錫道:“見著了。”
彭天放道:“那是你手下,你沒阻止?”
嚴非錫道:“我說了,我只吩咐他們滅門,我既未開口,也未動手。他們怎么做,我沒管,你若不信,可問他們?!?
他確實沒說謊,當日滅門,除了與楊衍告別時那句話外,他確實未發一語,也無動手殺人,但楊衍當然知道,他才是主使。
至此,吳歡和石九已知嚴非錫將他們當成棄子,雖然震驚訝異,卻也不敢指責掌門。須知他們家小都在華山,彭天放未必能收拾嚴非錫,但嚴非錫必定能收拾他們一家人。
“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用在自已人身上,分外清楚當中的殘酷恐怖。
徐放歌道:“嚴掌門,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彼砸怀烈鳎珠_口道,“御下不嚴,見危不救,有虧俠士風范。”
他這話明面上是指責嚴非錫,實際上是為他開脫,把他跟石九吳歡的行徑劃分開,成了“御下不嚴”,當日在場,則是“見危不救”。比起奸淫婦女,這不過是閉門思過的小錯。
“不過也難怪,畢竟是你仇家,你也沒救她的義務,雖然德行有虧,也算不上大罪?!毙旆鸥枥^續說道。
彭天放閉上眼,他知道今天是絕對收拾不了嚴非錫了。他緩緩吐出口氣,說道:“嚴掌門,你來還是我來?”
嚴非錫道:“這里是丐幫地界,就由丐幫處理吧?!?
彭天放轉頭對著石九與吳歡道:“拿兵器!”
石九與吳歡臉色蒼白,彭小丐的名氣他們是聽說過的,現在要他們取兵器,打算以一敵二,可見自信。
即便打贏了彭小丐,這刑堂也是闖不出去的,現場還有嚴非錫和徐放歌兩名絕世高手。
他們各自取了劍,彭天放則亮出了身后的刀。
那是一柄黑色的刀,不僅刀鞘是黑的,刀身也是通體漆黑,刀面上閃著古怪的金屬色澤。那是他的配刀“野火”,據說是用混入了異鐵的精鋼所造,比起尋常兵器更為厚重堅固。
黑色的刀襯著與彭小丐的斑白胡子,別有一種相互輝映的感覺。
五虎斷門刀的剛猛他們是聽說過的。剛猛的刀法勢必耗力重,彭天放是個老頭,看上去起碼六十開外,石九與吳歡都是一樣的想法,跟他拖延,待他氣力不繼時,趁機抓住楊衍威脅。
很快他們就知道自已錯了。
彭天放拔刀的那一刻,他們就察覺到自已錯了。
輕柔飄逸的一刀。
彭天放的刀法早就到了剛柔并濟,甚至以柔御剛的境界。他們如果搶攻,或許還能拖延一點時間,雖也僅僅是一點時間,但當他們選擇防守,他們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彭天放的第一刀砍向吳歡,吳歡豎劍格擋,刀劍一搭,吳歡卻沒感覺到壓力。彭天放刀勢一轉,他的劍就滑了下來,然后脖子上一涼。
他看到自已的血噴向空中,還來不及弄清楚天放這一刀是怎么出手的。
石九武功遠比吳歡更高,連忙搶上一劍刺出。
只能搶攻了。
石九連續刺出十余劍,這是華山著名的無影快劍,劍若快時,劍下無影。
但他的劍快不起來,他每刺出一劍,被彭天放格擋后收回,就覺得自已的劍重了一分。他知道,彭天放在破壞他的“勢”。
但是他停不下來,只要一停,彭天放立刻就能取他性命。
到得第十四劍時,他只覺得自已的劍有千斤之重,再也舉不起來。
彭天放沒讓他喘息,刀刃回旋,手中野火自下而上往他右脅一掃,“哇”的一聲慘叫,石九右臂被野火斬斷,摔倒在地,抱著傷口不住打滾哀嚎。秦九獻和謝玉良聽著,只覺格外刺耳難受。
彭天放上前,一腳踏在石九胸口。石九動彈不得,只能哭喊求饒。彭天放轉頭問楊衍道:“你來?”楊衍點點頭,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短匕,對著石九道:“為我爹娘、爺爺、姐姐,還有我的小弟償命來!”
說罷,一刀刺入石九胸口。
他這一刀雖已用盡全力,也在夢中演練過無數次,但第一次殺人,終究不熟練,刀刃被肌肉卡住,沒穿透心臟,只刺穿了肺葉。
石九痛得哀叫不止,呼吸混亂。彭天放又道:“再來!”
楊衍抽出刀后,又是一刀刺入,仍是不進。彭天放又道:“再來!”
“再來!”
“再來!”
到得第六刀,楊衍才真正一刀穿心,讓石九斷了氣。
比起吳歡,石九死得慘多了。
彭天放轉過頭,對秦九獻道:“還有你這廢物!家產抄沒,從今天起,滾出丐幫地界!要是在丐幫轄內看見你,要你狗命!”
秦九獻如蒙大赦,他雙腳已軟,勉力站起,往門口走去。百戰在后頭猛啼一聲,聲音高亢清亮,秦九獻此時杯弓蛇影,被這一嚇,慘叫一聲,軟倒在地,只得連爬帶滾地離開刑堂。
彭天放殺吳歡,喝走秦九獻,唯獨讓楊衍親手殺石九,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希望能稍稍釋放楊衍的怒氣,但楊衍仍是盯著嚴非錫。
“他也是兇手,還有他!”楊衍指著嚴非錫大叫。
彭天放嘆口氣,示意謝玉良帶走楊衍。楊衍兀自大喊:“不能放過他!他也是兇手,不能放過他!”
徐放歌笑道:“總算了結了這樁事,嚴掌門請上座?!?
嚴非錫走向次座,從頭到尾他就不在乎楊衍一家,也不在乎彭天放怎么處置。因為他知道,無論怎樣彭天放也動不了他。
身為九大家掌門,即便是最小的一派,他的權力與地位都是高高在上的,普通人根本撼動不了他。
他始終相信,昆侖共議的規矩就是用來保護他這種人的。
他剛走到座椅前,突然聽到徐放歌驚呼一聲:“小心!”他察覺到背后勁風響動,回過身來,右掌拍出。
雙掌相迎,一聲巨響,周圍勁風掃動,隨即是“乒乒乓乓”的聲響,桌上物事紛紛掉落,他這才看清是彭老丐出手。
只這一掌,雙方均知對方是頂尖高手。嚴非錫左手劍指疾探,彭老丐側身卸力,右手手刀斬向嚴非錫脖子。兩人轉眼間連拆數招,快逾閃電,掌力過處,窗破椅塌。這場不比剛才強弱懸殊,百戰早躲到桌下,以免仙人打架,殃及凡雞。
徐放歌與彭天放忙喊一聲“住手!”,同時搶上,仍是慢了一步?!芭九尽眱陕?,嚴非錫胸口被劈了一掌,彭老丐腰間也中了一指。兩人各自退開,嚴非錫手撫胸口,靠在墻上,彭老丐跌倒在地,彭天放與徐放歌擋在兩人中間。
徐放歌喝道:“彭天放,你搞什么!”
彭天放自知理虧,拱手道:“幫主恕罪,彭天放甘領刑罰!”
他關心父親,忙搶上看父親傷勢,楊衍也急忙搶上。
只見彭老丐不停喘息,嘴角流血,對著楊衍搖搖頭道:“對不住,沒法幫你報仇。”他功力雖深,畢竟是年近九旬的老人,說完這話便昏了過去。
徐放歌關切嚴非錫,見他喘了幾口氣,神色復原,道:“不礙事?!?
他坐上次座,忽然“喀喇”一聲,摔倒在地。原來椅子受剛才掌風所摧,早已損毀。原本以他功夫,縱使松懈也不至于摔倒,可見彭老丐那一掌仍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當晚,嚴非錫趁夜離開丐幫。楊衍照顧彭老丐,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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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幫你到這里?!迸硖旆诺?,“你家的事,無論怎樣都算了結了?!?
楊衍明白彭天放已經盡力了,何況彭老丐還為他受了傷。
但是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最大的仇人還沒伏法,他怎能甘心!
“你救我性命,我卻不能替你報仇,是我虧欠你?!迸硖旆耪f道。
楊衍搖搖頭,說道:“爺爺對我很好,也是爺爺救總舵性命,總舵不欠我?!?
“我爹喜歡你,我看你人品也佳?!迸硖旆艙嶂鴳阎械陌賾?,道,“我收你當弟子,以后你就在丐幫落地生根,從三袋弟子做起,就當是我還你的。”
彭小丐的弟子,這是多少武林人夢寐以求的地位。這不僅保證了學藝,也保證了前途。丐幫弟子品秩從一袋到十袋,十袋僅幫主一人,三袋弟子雖算不上高,但以楊衍年紀已是破格中的破格拔擢了。
楊衍沒有回答。
彭天放嘆了口氣,道:“爹昨晚醒了。他昏了好幾天,你去看看他吧?!?
彭老丐受傷后,彭天放立刻延請名醫為他診治。朱門殤已經離開江西,彭天放只得另尋國手,雖不如朱門殤,醫術也不含糊。只是嚴非錫的一指非比尋常,換了一般武林人士早已內臟破裂當場斃命,彭老丐功力深厚,但終究年老,恢復力遠不如年輕人,雖無生命危險,也足足昏迷了四天才醒。
楊衍來到彭老丐房間。彭老丐兩眼無神,只是看著天花板,楊衍走到他身邊,輕輕叫了聲:“爺爺?!?
只有見到彭老丐時,楊衍才真正能開心起來。尤其看到他傷勢好轉,生命無恙,更是開心。
彭老丐轉過頭去,看著楊衍,語氣虛弱,問道:“你是誰?”
楊衍早已習慣,過去總要提醒他兩三遍他才能想起,于是道:“我是楊衍啊,楊景耀的曾孫?!?
彭老丐疑問道:“楊景耀又是誰?”
楊衍道:“你忘記了?當鋪、富貴賭坊、黑虎偷心,還有百雞宴、紅孩兒和李員外,還有華山派和仙霞派?!?
過往此時,楊衍說到這總能提醒彭老丐,但此刻彭老丐仍是一臉迷糊。楊衍不由得急了,說道:“你不是說你才二十七歲?大叔,你忘記我了嗎?”
彭老丐怔怔看著楊衍,忽道:“小子,你認得我?”
楊衍大喜,忙點頭道:“當然,我當然認得你!你是彭老丐,大名鼎鼎的彭老丐!是這武林最后的大俠!”
彭老丐一臉疑惑,道:“彭老丐是誰?”又想了想,道,“我怎么想不起我是誰了?”
楊衍心頭一寒,如墜冰窖。
彭老丐完全糊涂了,不但想不起楊衍是誰,也想不起自已是誰了。
楊衍仍不死心,道:“我帶你去看破陣圖,看了破陣圖,你就會想起來了!”
彭老丐問道:“什么是破陣圖?”
楊衍道:“破陣圖就是斗雞!”
彭老丐搖頭道:“斗雞有什么好看的?”
“斗雞可好看了!”楊衍把彭老丐口中破陣圖的樂趣講解了一遍,又把他與彭老丐的相遇,道聽途說來的彭老丐的事跡翻來覆去不停地講,直講到口干舌燥,喉嚨沙啞,從中午說到傍晚,仍在不停說著。
彭老丐仍是一臉迷惘,說道:“你說的故事很好聽?!庇謬@了口氣道,“我也想認識那樣的人哪。”
楊衍無力地趴在床邊,抱著彭老丐痛哭,宛如再次失去了一個親人。
哭了一場,楊衍稍覺平復。彭老丐已然睡去,他掩上房門,悄悄離去。
到了外頭,才知暮色漸沉。該是作出決斷的時候了,留在丐幫,或者離開?
他看到殷宏。那一日,殷宏請他吃了一碗面,勸他回到崇仁,楊衍知道他是好心,對他甚有好感。殷宏也看到楊衍,打了聲招呼,走了過來。
殷宏喜道:“聽說總舵有意收你當弟子,真的?”
楊衍道:“我還在考慮。”
殷宏攢了他一把,笑道:“少裝了,大喜事啊!以后要你多多照顧了?!?
在他看來,成為彭天放的弟子完全是不需要猶豫的。
楊衍忽地問道:“對了,你有看過《水虎傳》嗎?有個叫林沖的角被冤枉的那個?”
他想起那天他在戲臺下聽到林沖的唱詞,直把自已當成林沖,把姐姐當成高逑,如今想想,當時的自已太天真。
殷宏道:“這誰沒看過?我家里就有一本,你要看嗎?”
楊衍問道:“我就想問一下,林沖最后怎樣了?”
殷宏道:“林沖?被招安了啊。成了朝廷的大官,打了很多勝仗?!?
楊衍一愣,問道:“那高逑呢?他殺了高逑嗎?”
殷宏道:“沒,高逑活得好好的,算起來還是他上司呢?!?
楊衍大怒,一把將殷宏推向墻邊,厲聲問道:“那他妻子和他老爹的仇呢?他就這樣算了?他怎能這樣算了?他怎么能就這樣算了?!”
殷宏被他嚇到,只得訥訥說道:“那……那只是戲本啊,你找唱戲的問去啊……”
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在楊衍心中涌起。他心中第一個英雄人物,上梁山前的字字句句血淚控訴剎時化作最諷刺的嘲笑。林沖就這樣被招安了?那血海深仇便在富貴功名前淡忘了?那英雄壯志就這樣消熄了,反做了害死他親人之人的走狗?
楊衍喃喃自語道:“他怎能被招安?他怎能被招安?不能……不能……”
殷宏見他忽怒忽靜,狀若瘋魔,心想他定是受刺激過度,神智異常,不敢作聲。
過了會,楊衍松開手,對殷宏道:“替我謝謝總舵,轉告他,楊衍不當林沖?!?
他已經麻煩彭老丐父子太多了,他不想再麻煩他們。
楊衍推開江西總舵的大門,夜幕初降。一輪明月當空懸著,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如果這世道沒了正義,連戲本里都找不到正義,那他更不能放棄。
他要找回他的正義。
他,楊衍,要走一條永不屈服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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