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將江夔折了的腿骨也扎裹完畢,幸而冬日衣物穿得厚實,身上別處倒沒什么擦傷,開了活血化瘀的藥,處置才算告一段落。因了江夔乃是名士,榮蔭堂又名滿江南,郎中自然也格外殷勤,自己主動開口說隔日必會上門過去復診。
這些場面上的事自有柳勝河出面,明瑜此刻便又做回了小女孩,只是陪在外祖身邊,直到返回白鹿齋。此時已是深夜,熬出了第一副湯劑,待他喝了下去,臉色方見好了些。周媽媽從前本就是江家的丫頭,后來隨江氏陪嫁到了阮家,如今自告留下服侍老太爺,與江夔一道催著明瑜去歇息。明瑜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昨夜住過的屋子。除去靴子和襪,露出的一雙腳已是凍得僵硬,按下去都沒知覺了。原來雪早從靴口處灌進去,融化了一直泡著腳所致。
春鳶替她洗干凈了,用塊軟布擦干,拿了自己常用的防凍蛇油膏搽了,塞進被窩里,自己也坐進去,用兩手不住替她揉著活血。
“姑娘何曾吃過這般的苦……,腳都凍成這樣,早該說一聲的……”
春鳶心疼不已,一邊揉著,一邊低聲埋怨。
明瑜此時整個人放松了下來,這才覺到了疲軟,一雙腳被春鳶揉得久了,漸漸回復了些知覺,卻是又痛又癢。
“外祖無事便好,我的腳暖過來就沒事了。”
明瑜微微一笑。
春鳶端詳她片刻,忽然搖頭笑嘆道:“剛昨夜周媽媽還和我說姑娘比起從前大不一樣了,還說太太私下里笑稱姑娘是小福星。如今看來,這小福星三字,還真被太太說中了。說起來倒也有些奇了,姑娘何以會突然想著要過來尋老太爺?”
“好姐姐,你搽了什么頭油,聞著噴香?”
明瑜不答,只是笑嘻嘻伸手撈過她垂在胸前的一束發絲,坐起來要聞。春鳶一愣,道:“我嫌頭油膩,從不用的。”
“那就是身上香了,晚上陪我一個被窩里睡好了,這樣又香又暖的姐姐,再陪我兩年就要嫁男人了,我還真不情愿呢……”
春鳶呸了一聲,作勢要打她,明瑜急忙躲進被窩里閃避,兩人笑鬧了一陣,春鳶才臉紅紅地道:“姑娘若是不嫌棄我笨,就算一輩子不嫁,我也樂意陪在姑娘身邊。男人有什么好,當官有錢的娶了一房又一房,沒錢的便只會喝酒撒酒瘋,拿自家婆娘出氣,我早看得透了。”
春鳶那當前院雜役管事的爹周大脾氣不好,從前喝醉了酒就打罵她娘出氣。她是長女,護著娘時也時常受累被打。后來她被挑中成了明瑜身邊的人,她那個爹才漸漸收斂了些,只平日的小打小罵卻仍是少不了的,她娘怕鬧出去被人笑話,也只忍氣吞聲地過日子。
明瑜方才故意說那話,不過是想逗引她撇開話題,沒想到卻又惹出她這樣一番傷心事,心中也有些不舒服,問道:“你爹現在還時常打罵你娘?”
春鳶急忙搖頭道:“比從前倒好許多了。”
明瑜哼了一聲,皺眉道:“我如今最恨的便是薄幸的男子。你爹這般不長眼色,須得叫他曉得女人家也不是生來就任由他欺凌的。”
春鳶見自家大姑娘臉色嚴肅,聽著不像是在說笑,嚇了一跳,定定地看著她。
明瑜這才發覺自己話說得有些重,不像是個十歲女孩的口中之語,咳了一聲,轉為笑臉道:“男人家也并非都像你說的那般。你瞧我爹,對我娘就如珠如玉的。我便是想要姐姐陪我一輩子,也不敢咒你碰不到好姐夫。姐姐放心,日后定能嫁個好郎君。”
春鳶笑嘆口氣道:“老爺與夫人那是前世修出的緣分,我哪敢想這么好。倒是姑娘這般的蕙質蘭心,日后不曉得哪家的人有福才能求去呢。”
明瑜笑道:“瞧瞧,我才多大,你就敢拿這來打趣我了。話說回來,天下像我爹這般的男子只怕真當是獨一無二了。既無賽過他的,我又何必糟踐了自己?索性就自個兒過,往后再抱個姐姐你養的娃過來強認了做干女兒干兒子防老,如此逍遙一世,豈不是比委屈自己看那些糟污男人的眼色行事要好許多?”
春鳶睜大了眼罵道:“竟說出了這般的瘋話!瞧我不告訴太太罵你一頓!”
“你敢告訴我娘,往后我就把你嫁給柳嫂子家中的呆二子!”
明瑜說道。
春鳶一怔,等看到明瑜滿臉促狹之色,這才臉漲得通紅,撲了上來就要抓她癢,嘴里嚷道:“有這樣做小姐的嗎?竟這樣拿下人尋開心!”
這呆二子便是柳勝河夫妻的兒子,大名柳向陽。這夫妻倆極是能干,偏偏生出個兒子卻是呆頭呆腦,十五六歲的少年,站著人高馬大力大無窮,偏偏人極老實,說話又是個磕巴,見了府中的女孩更是磕巴得厲害,連句話都說不全,時常被些調皮的小丫頭暗地里捉弄,他也只呵呵笑幾下,不告訴他娘。直到后來有一次,明珮身邊的小丫頭丹桃故意逗引他說話,叫他呆二子,又學他磕巴,湊巧被柳嫂子撞見了,氣得趕跑了丹桃,又一狀告到了江氏那里。江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急忙拿話安慰柳嫂子,又罰了丹桃一個月的俸錢,還發下話,說下次再有哪個再敢這樣的定不輕饒,這才止住了這風氣。只是自打那以后,他那大名沒人叫了,背地里”呆二子”綽號卻是傳開了去。柳勝河夫婦雖曉得,只也不好堵住眾人的口。回去教訓自己兒子,他卻渾不當回事,自己夫妻倆也只能暗地里嘆口氣罷了。曉得這兒子日后莫說接自己的班,便是尋常的商鋪伙計也做不好,見還有一身結實力氣,早早就送去武館里學了拳腳刀槍,日后能當個老爺身邊的護衛也好。
前幾個月明瑜剛掌家之時,有天□□鳶去找柳嫂子問個事,柳嫂子不在,恰巧在他家院子里碰到回來的柳向陽,便問了幾句話。這柳向陽一看見春鳶,臉就漲得通紅,吭吭哧哧了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春鳶曉得他是個老實人,也不像別的丫頭那樣慣于拿人打趣,見問不出什么,道了聲謝就回來了。不想這柳向陽頭回遇到見自己磕巴竟不發笑的女孩,人又長得青蔥,就此在心里就落下了根,武館也不去了,逢春鳶有事被派出府就必定搶著替她趕車,次數多了幾回,漸漸就被人看出來傳開了話。嚇得柳嫂子急忙把兒子趕去了武館不讓他回榮蔭堂,又親自到江氏面前辟謠請罪。江氏安撫了幾句,事情也就過去了。江氏身邊的雪南素來與春鳶交好,忍不住又偷偷告訴了她。春鳶這才曉得原來自個兒之前竟讓人在背后這樣與那呆二子扯到了一處去,又羞又氣,哭了半天才被明瑜給勸了出來,賭咒說往后再也不去那柳嫂子家,姑娘若是有事就派別人去。明瑜應了,漸漸這才消停了下來。沒想到此刻卻又突然這樣被提起,春鳶自然惱羞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