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遺禍蒼生啊!”
趙凌的笑聲驟然在章臺宮內響起,清越而響亮,打破了因馮去疾那句近乎指控的話語所帶來的死寂。
那笑聲并非歡愉,反而帶著一種難以喻的,混合著荒謬感與凌厲鋒芒的意味。
馮去疾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竄而上,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裳!
果然……果然還是觸怒龍顏了!
馮去疾心中叫苦不迭。
皇帝年紀輕輕,便已登臨這九五至尊之位,執掌乾坤,放眼四海,皆是歌功頌德之聲,萬民敬仰之態。
自己竟在此時,說出“遺禍蒼生”這等重話,簡直是……簡直是老糊涂了!
冷汗涔涔而下,馮去疾連忙補救,,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陛下息怒!臣……臣絕非此意!臣只是……只是覺得陛下雄才大略,手段通天,既能洞察百年之后可能出現的隱患,不如……不如便趁陛下在位,乾坤獨斷之時,將這些潛在的問題一并解決,掃清障礙,也好為后世子孫,留下一個更加穩固、更加清明的江山基業啊……”
他自以為這番解釋合情合理,將皇帝捧到了有能力解決一切問題的高度。
然而,趙凌的笑聲卻戛然而止。
他目光銳利如電,如同看一個稀罕物件般上下打量著馮去疾,臉上浮現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的神情,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馮愛卿,你要不要聽一聽,你自己方才究竟在說些什么?”
“……”馮去疾被問得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
自己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皇帝您有能力,有手段,趁著大權在握,把那些后世可能遇到的麻煩提前清理干凈,這難道不是一位雄主應該做的嗎?
為子孫計,為江山謀,這有何問題?
他的眼神中滿是困惑。
君臣二人,四目相對,思維仿佛處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趙凌看著馮去疾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不由得嗤笑出聲,那笑聲短促而冰冷,他索性將馮去疾話語中隱含的邏輯,用最直白的方式剖開:
“馮愛卿的意思是,讓朕嘔心瀝血,披荊斬棘,把未來所有可能出現的艱難險阻、魑魅魍魎,統統掃蕩干凈。”
“然后……讓朕的后世子孫,安安穩穩地坐在朕為他們打造好的,一塵不染的溫床之上,做一個只需按部就班,墨守成規的……守成之君?便可高枕無憂,坐享其成?”
馮去疾聞,幾乎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語氣肯定:“若能如此,自是極好!后世皇帝只需做個守成之君,便足以保我大秦江山無恙,社稷永固!”
“守成之君?朕把什么隱患都給他解決了?”趙凌重復了一遍,語氣中的冷意更甚。
馮去疾再次點頭,在他看來,這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突然,趙凌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凌厲無匹的氣勢,厲聲質問道:
“憑什么?!”
“憑——什——么?!”
這三個字,如同三把重錘,狠狠砸在馮去疾的心頭,將他徹底砸懵了!
“啊?”馮去疾張大了嘴巴,臉上寫滿了巨大的茫然與荒謬感,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什……什么憑什么?
那皇位將來不都是要傳給你兒子的嗎?
你為你自己的血脈、為你趙氏的江山掃清后患,鏟除障礙,這……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這還需要問憑什么?!
看著馮去疾那幾乎石化般的表情,趙凌忽然意識到,他們之間的思想觀念,存在著一條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輕輕嘆了口氣:“馮老啊,民間有句俗語,叫做‘兒孫自有兒孫福’。”
“這話,朕是認同的。但朕還想再加一句——兒孫,也不能盡享父輩之福,更不能只躺在父輩的功勞簿上度日!”
他頓了頓,開始闡述他那套在馮去疾聽來近乎離經叛道的繼承者培養理念:
“朕問你,倘若朕真的如你所愿,將前路上所有的荊棘、所有的挑戰、所有的潛在敵手,都替他砍伐干凈,清掃一空。”
“那么,朕的兒子,未來的皇帝,他登基之后,還能做什么?”
“他無所事事,終日面對著一個已經被朕完美解決、毫無波瀾的天下,他當這個皇帝,還有什么意思?還有什么挑戰可?”
“人,一旦徹底閑下來,內心便會滋生可怕的空虛與妄念!”
“更何況是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無人能夠制約的九五至尊!皇帝一旦閑下來,他就會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會去追求極致的享樂,會去折騰一些勞民傷財,甚至huo國殃民的事情來填補那份空虛!”
“而偏偏,皇帝無論想干什么,下面的人,大多只會順從,只會想方設法地去滿足他!”
趙凌的聲音愈發嚴厲,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連珠炮般轟向馮去疾:
“若他登基之初,便發現這天下一點困難都沒有,一片祥和,萬事無憂!那么,朕問你,他憑什么來坐穩這個皇位?”
“他有什么資格來擔當這江山社稷之重?!難道就憑他是朕的兒子嗎?然后讓他坐在那龍椅之上,心安理得地荒淫無度,肆意揮霍朕,以及朕的臣民們辛苦創下的基業嗎?!”
“……”馮去疾徹底啞口無,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一生所思所慮,皆是民生經濟、朝局平衡、帝國安穩,卻從未從“繼承人培養”和“權力者心態”這個角度,如此深入地思考過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