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冷帝王情執(zhí)成狂癡長生魂歸離恨
僅僅是一個月后,和琳接任主帥剛剛指揮了第一場平苗反擊戰(zhàn),便也因瘴氣之毒,長眠于那片云鎖霧繞的蠻蠻山林之中,年僅三十又八。云貴總督額森特,迅速接管了剩余兵力,急縮戰(zhàn)圈,傾西南半壁十萬官軍,終于鎮(zhèn)壓下了這場慘烈的戰(zhàn)爭。
這卻同時使永琰的嫡系第一次切實(shí)地掌握到了足以左右帝國政權(quán)的兵力。
永琰緩緩放下那道報捷文書,抬起了眼睫——群臣跪賀,三呼萬歲之后百官平身,卻有一個人,靜靜地倒在了乾清宮中,再也起不得身。
相對于堂上眾人急行奔走,沿醫(yī)施藥,年輕的帝王高高在上,看著這場突然的變故,眉間僅是輕輕一簇,卻很快地松泛開來,化作一絲微微的冷笑。
和|重病在床,日日咯血不止,已到了藥石罔救的地步,無論服下多少藥,都會悉數(shù)嘔盡。豐紳殷德夜夜侍奉榻前,早已哭地淚人一般,無助地轉(zhuǎn)向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父親的男子:“福四叔,阿瑪怎么。。。怎么會忽然重病至此?”
“你阿瑪。。。”長安慘然一笑,“他實(shí)在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不,不會的,我一定要治好阿瑪!無論要什么藥,人形參,無根草,靈芝草,只要能換他一條命!”他依舊以為父親的病,只是因?yàn)槎宓年囃觥?
“傻孩子。。。”長安看著他,搖了搖頭,竭力忍住眼中熱淚,“他是心病,一顆心被刺地千瘡百孔,世上,無藥可救。”豐紳殷德怔了一下,卻聽和府門口高聲唱名,竟是宮中派人宣旨。來人正是那得蒙“圣寵”一步登天的小太監(jiān)張敏德,柔媚入骨雌雄莫辨,卻帶著一抹狂放的得色:“和中堂,接旨哪。”
豐紳殷德站起身子,恨恨地一腳踢去,吼道:“狗奴才!我阿瑪如今這副形容兒,你還叫他接什么旨?!”
張敏德不敢明著得罪額附,連忙爬起來賠笑著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是皇上讓我來瞅瞅和中堂的病——”
身后十余太監(jiān)捧著攢心錦盒魚貫而入,全是御藥房珍藏,張敏德捏著嗓子道:“和中堂為云貴苗民叛亂一事宵旰夜勞,傷身致病,為慰其勞苦,特因功賜一等忠襄公爵位,賞紫韁——”
福長安再也坐不住了——永琰這份心思也太惡毒了!偏還要因?yàn)椤霸瀑F苗亂”封賞和|,當(dāng)真要把人逼死才罷手嗎?!一只手卻顫抖地按在他的手背上,長安驚詫莫名地回頭,卻見床上之人雖然面若金紙,卻終究緩緩睜開了雙眼。
“致齋!”
“阿瑪!”
兩人撲至床前,和|在他們的攙扶下吃力地直起身子,卻是面色晦澀,仿佛油盡燈枯一般,氣弱游絲:“臣領(lǐng)旨。。。”
張敏德一喜,走前一步,“和中堂,還要謝恩哪?”
“把圣旨給我。”
明明是個病地半死的人了,說這話的神色卻教張敏德不敢不從,有些膽戰(zhàn)心驚地將圣旨奉上,和|重重地咳了一下,長安忙以手去接,又是一手觸目驚心地紅,忙嚇地反手掩了。和|卻仿佛看不真切,展開圣旨,將它靠近了燈燭,但見其上朱砂儼然,似乎還帶著那個人身上似乎揮之不去的點(diǎn)點(diǎn)異香。
手一松,圣旨就著火苗迅速地燃起一星絕望的熾熱,直到熊熊地化做一片片枯萎的黑蝶。
那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完全石化了,他從沒想到有人敢當(dāng)面,如此決絕地?zé)ナブ迹?
和|如耗盡了周身的氣力,頹然地倒下,睜著那雙空洞的麻木的眼:“。。。請。。。皇上從此。。。不必費(fèi)心了。。。”
“還有呢?”穆彰阿已經(jīng)換上一身簇新的錦雞官服,越發(fā)城府深重的模樣,淡淡地看了一眼縮成一團(tuán)的張敏德。
“就就這樣了。。。他居然敢燒圣旨——還有那個十額附,居然半點(diǎn)面子都不給皇上,就這么直踹一記窩心腳——”委屈的話還未說完,臉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刮——
“你算什么東西,敢和豐紳殷德相提并論?!”
他愕然地?fù)v著臉看向怒火中燒的穆彰阿——他不是最恨和|么?恨到非除之而后快不可,怎么對和府公子格外不同?!
意識到自己失了態(tài),穆彰阿收回手,冷哼一聲:“該做什么該說什么,不用我教你罷!記住我能一手捧你上青云就能一手將你碾為齏粉!進(jìn)去復(fù)旨吧,說的越嚴(yán)重越好。”
永琰在聽完之后默不作聲許久,才揮手命所有人退下。合上門的瞬間,他就暴怒地砸碎了手邊的飾玉瑪瑙花樽,緊接著是一聲聲連綿不絕的金石迸裂的聲音,伴隨著一聲比一聲更加憤怒的嘶吼。
直到將整個養(yǎng)心殿中所有能摔的全摔地粉碎,永琰才粗重地喘息著,忽然拉開門:“穆彰阿!”
“奴才在!”
“所有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去和府,給和|會診!和|一天不肯進(jìn)藥,朕就殺一個太醫(yī),他若死了,太醫(yī)院全體陪葬!”
和|,我就看看,究竟誰硬地過誰!
你想死?!為了個福康安你想殉情?!作夢!你世世都只能是朕的人,生死由朕不由天!
。。。穆彰阿雖有預(yù)感,還是被嚇了大跳,為了和|,皇上真地是甘負(fù)天下人了——看來,自己的計(jì)劃,也要抓緊才是。
昨天為他診脈的太醫(yī),今日再沒有出現(xiàn)。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惶恐不安的驚懼,捧著藥箱的雙手,都在打顫。
和|冷漠地收回目光,他躺在床上,仿佛是一個行將溺斃的人,四肢百骸動彈不能,看著那一段段往昔的回憶如枯木一般順流而下,眼睜睜地看著,卻拼盡全力也觸摸不到——
我們。。。只要想將來,想江南十里桃花千頃碧波,想漠北脈脈黃沙離離原草。。。
遲了,遲了,原來一瞬間的錯過,就是永世難追的悔恨!
那年復(fù)一年,他與他之間未及鮮活,便已褪色的。。。愛。
“。。。和大人!”一個老人猛地跪下,老淚縱橫,“求你吃藥吧!老夫全家性命都在您手中攥著哪!”圍繞床邊的人齊齊跪下,號啕一片。
劉全跪下地上——長安被一道圣旨圈禁在家,最后一個能勸解幾分的人都不在了,望著自己風(fēng)中殘燭一般半死的主子,那份傷心比誰尤甚:“爺!我的爺!二爺歿了,您再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就完了哪!您真要老奴的命么!”
一道一道凄涼的悲痛的哀號的哭聲。
為什么。。。連死都不能。
他總常常在想,一個人究竟要被逼到何時何地才能真地心死如灰?可笑他這一世頂天立地,卻連生生死死隨人愿的微末希望都做不到。蒼白枯瘦的手緩緩抬起,指向案邊的藥碗,太醫(yī)欣喜如狂地捧起碗:“和相肯進(jìn)藥了!!”
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和|被扶起之后,竟自己接過了藥碗,張口就喝,苦到頭皮發(fā)麻一般——瑤林,你在陰司黃泉,可也是這般苦到極至么?和|一面急沖沖地灌,一面卻一口一口地咳血,那翻沫著的血泊混著藥水,在碗中縱橫淋漓,和|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成一團(tuán),卻自虐一般地還要再灌,再劇烈地咳嗽——喝了嘔,嘔了喝,竟是無窮無盡的折磨!
“爺!爺啊——”劉全已經(jīng)老邁不堪了,散亂著一頭白發(fā),顫巍巍地哭著叫著,“老天哪!你為什么就不開次眼哪!?”
在場之人無不辛酸,盡皆落淚。
嘉慶也是擔(dān)心地整整一宿未睡,宮門剛開,派去打探消息的侍衛(wèi)來報——和相已能進(jìn)藥,心中劇烈的不安才舒緩幾分,他拿出那對香包,放在鼻端深深一吸,微微點(diǎn)頭:“好。。。好生伺候著。憑他要什么藥,上天入地都要給!”此時的痛苦只是暫時的,致齋,你總有一天要明白,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福康安,福長安,哪怕是你的至親,對你而都是多余!你的人生,只要有我就夠了!
和|的身子雖然在一群太醫(yī)竭盡全力地調(diào)理下一天天地逐漸恢復(fù),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只能以活死人來形容——如此行尸走肉地活著。
豐紳殷德整整半個多月沒睡上個囫圇覺了,仿佛只要一閉眼,他就再看不見他的阿瑪了。。。他從馬車上下來,懷中是剛剛從宮里領(lǐng)出的幾枝千年人參。
“額附爺,街角那仿佛有人——是個女的,還受了傷?”
豐紳殷德一時惻隱,便過去查看,卻見一個女子俯面癱倒在地,裙擺上全是一大片的污血。豐紳殷德一將她翻過身來,就是一怔,此女打扮分明就是宮中女眷,萬不適宜這個當(dāng)口倒在和府門口,不及詳思,他忙一揮手命人將她抬進(jìn)府中救治——
一群人明火執(zhí)仗地忙成一團(tuán),不遠(yuǎn)的暗巷中穆彰阿緩步而出,冷冷一笑。
豐紳殷德還是太年輕了。。。若是福家老四在,這事就沒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