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回首百年將相思退山呼萬歲嘉王登基
“和中堂是來送我上路的嗎?”錢灃舒展了雙腿,鐵制的鐐銬發(fā)出一陣響動。
和|命獄卒開了門,提衣坐在錢灃對面:“你總該知道,入關(guān)以來,大清就沒處死過一個御史。”
“那是康熙爺定下的規(guī)矩,為著廣開路,御史任上都從未有因獲罪之事——如今錢某既已被關(guān)進(jìn)大牢,就也想到了死——和大人可以去花枝胡同錢某居處看看,堂上正停著一口薄棺,等我躺進(jìn)去!”
相比于錢灃的大義凜然,和|卻是平靜的很:“我們共事多年,早年一起前往山東查國泰案,和某就知道你不怕死,鐵骨錚錚。”
錢灃還不及得意,和|又緊接著冷冷地道:“可這一次,即便錢大人你一頭撞死了,和某也絕難對你生起半分敬佩!”
這等于是錢灃畢生追求,猛地聽了這話,頓時張著嘴石化在原地。和|站起身,一甩手喝道:“錢大人熟讀圣賢書,難道不知道為臣之道么?武死戰(zhàn)文死諫,那固然是人臣至榮可更是末世亂象!你今日身陷御中,若皇上真一怒之下殺了你,你固然死得其所萬古留名,皇上卻是個什么名聲?!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如此淺顯的真理還要我教你?!”
錢灃愣了下,依舊嘴硬道:“可錢某做事從來光明磊落克己忠心,偶有進(jìn)皆是從蒼生黎民出發(fā),自問俯仰無愧于天地,沒有半點(diǎn)私心!皇上若真要?dú)⑽遥乙矡o話可說!”
和|瞪著眼看他,半晌才氣道:“你這個木頭腦袋!皇上真氣你說實話逆批龍鱗,早前你阻止皇上下江南,辦萬壽的時候早就辦了你了!這一次千不該萬不該上那個‘堯天舜日’的字兒更不該為了與別不同邀名請譽(yù)而和十七阿哥之事攪在一處!你只知道勸柬皇上,盡你所責(zé),卻不肯分一點(diǎn)心思去想想朝局想想未來嗎?!你日日說十全武功四庫全書圓明十景都是徒費(fèi)錢財虛名鬧事,可除了乾隆一朝,大清后繼江山還有可能有如此氣魄如此財力去做這開疆辟土千里繁華的盛世?你怎么就這么眼皮子淺,不早不晚挑這個敏感時刻上書,說什么為萬民福址要移風(fēng)易俗以開風(fēng)氣,皇上想的卻是你黨附阿哥妄求擁立!你還想著一死存名,只怕你即便入了陰曹也難逃罵名!”
錢灃已是怔了,他這一世清白為官,從穿上獬豸官服之始,便只記的自己是官御史,明辨是非,撥亂反正,不料這辛苦一生,臨了卻要做個陷君父于不義的亂臣!“和中堂。。。我,您知道我不是的。。。我有什么說什么的。。。承德行宮失火,我想,想。。。皇上能慎己度身,別一邊把十七阿哥送去盛京守陵一邊又要大張旗鼓重修承德避暑山莊,我真和十七爺沒有關(guān)系,和中堂,我不會去抱阿哥們的大腿,去求什么仕途升遷!”他有些失了方寸,泛白的嘴唇也哆嗦個不停,方才的盛氣一發(fā)消了干凈,顯出幾分風(fēng)燭殘年的飄搖老態(tài)。和|見他如此,心里也軟了幾分:“我知道。若你不是正人,我何必坐在這里,與你說那么多廢話。。。你馬上寫折子辯白,把你先前所說的話逐條逐條地全都自己駁了,駁地越狠命越好,我自會找機(jī)會放你,之后你立即辭官,攜母退隱,否則皇上絕容不下你!自古以來卷進(jìn)這擋子立儲奪嫡的事里的,幾個有好下場?”
錢灃雖還郁悶難當(dāng)壯志難酬,卻也心知,和|是盡力了,便一咬牙點(diǎn)下頭去,和|松了口氣,想了一瞬,忽然語氣一變:“你在承德夜宴上進(jìn)‘堯天舜日’橫幅又為十七阿哥說話,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旁人建議挑撥?”
錢灃一愣:“和中堂何意?”
“有沒有。。。哪位阿哥勸你在冬至夜宴上勸皇上改風(fēng)易俗罷修行宮甚至。。。為十七阿哥鳴冤說話?”永琰那夜的話他依然記地清楚,但他始終不能真地放心,非得親自問上一問。
錢灃張大眼,隨即慢慢地低下頭去:“。。。沒旁人,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他想起了乾隆承德臥病的那些時日里,永琰對他說的那些話,改奢為儉,與民休息,這位王爺這么說的時候眉頭深鎖長吁斷嘆,那份憂民之心他感同身受!他如今已是沉沙折楫出師不捷了,何苦再連累一個為民請愿恭愛幼弟的親王!更何況如今乾隆既最忌阿哥奪權(quán),他如何再敢插足其中,無風(fēng)起浪?
和|卻看不出這位直臣此刻的復(fù)雜想法,他總想著如永琰這般人,若能心胸開闊,雅量服人,卻也算乾隆諸子中最有帝王相之人,聽得錢灃如是說,反微微地放下心來,復(fù)又重重地嘆了口氣,萬般皆是命,半點(diǎn)不由人,永琰有天子之分,他肉體凡身憑什么扭轉(zhuǎn)乾坤?罷了,好壞隨他去吧。。。只盼當(dāng)年的陰郁少年坐上龍位,真能放下心結(jié)。
“他還說了什么?”永琰舒展了長腿,倚在犁花木春凳之上,擁著件銀鼠貂裘,庸懶似地任個小太監(jiān)為他捶腿揉捏,雙眼似閉未閉。
“和府的人,嘴都緊的很,只說是和中堂送給王爺?shù)摹!蹦抡冒⒓齻延戳丝茨呛凶又泄馊A流轉(zhuǎn)玉色沁綠的玉如意,“這柄如意其色其質(zhì)都勝過大內(nèi)珍藏,雖說這和中堂官場商場多年經(jīng)營到了富可敵國的地步,但以這樣的寶貨輕易相贈,看來王爺大事已定了。”
“拿來我看。”永琰睜開眼,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那玉如意,觸手生涼,翠色奪人,果然是上等碧玉原石依紋而雕,甚至勝過跟了他二十多年青玉蟠龍璧——他緩緩勾起一抹深刻的笑意——
伸手執(zhí)著如意輕輕抬起那小太監(jiān)的下巴,一張如夢似幻宛在煙水里的容貌,雌雄未明,面如好女。那孩子第一次在堂皇燈火下被迫如此與自己的主子對視,已是恐懼地渾身輕顫,最終哆嗦地閉上了眼。
那個人。。。從來不會如此卑微地懼怕著他。即便前路再難,挫折再多,他也會挺起胸膛,闖不過,也要闖到底。這世上,有幾人能在真正的他面前,依然保有幾分談笑間江山指點(diǎn)的氣度,也就只有他了——可那又如何。
和|,你居然還真以為你將來能在我手下共事,來保全你的家族你的權(quán)位?
如意?得到你才真地算盡如我意!江山如畫,那是我永琰份屬應(yīng)當(dāng)天命所歸!你要知道,我應(yīng)得的,遠(yuǎn)遠(yuǎn)不只這些!
“從今往后,嘉親王府中不要再出現(xiàn)一柄如意!”永琰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隨即看向那瘦弱的小太監(jiān)的目光,陡然現(xiàn)出了一抹異色。“乖孩子。這個,送你了。。。”永琰溫柔的語調(diào)里卻有一股子直透心扉的冰冷嘲弄,那孩子卻沒聽出來,他已被這個天大的恩寵驚地快暈過了,喜不自勝地接過連連磕頭。永琰笑著,如貓戲老鼠,“你喜歡?那你過來,坐到爺身邊兒來。。。”那小太監(jiān)怯怯弱弱的爬上了榻,永琰張開披肩,如張噬人的黑網(wǎng)將他縛在懷間,“冷么?別怕。。。爺疼你。。。”
穆彰阿暗中看了那小太監(jiān)一眼,轉(zhuǎn)身就要告退——他依舊記地清楚,他箭傷回帳,永琰為他治傷之時,他再次幾乎哭求的那句“離開他,或者殺了他!”,永琰卻沒再如以往猶豫彷徨,他只是動作不停地為他包扎傷口,一面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能做到,早就做了。”
于是他知道,一切已經(jīng)無所轉(zhuǎn)圜。
“穆彰阿。”永琰忽然開口叫住他,聲音聽不出半點(diǎn)喜樂,“和|晚上去了順天府大牢。”
穆彰阿停下腳步:“他是去。。。見錢灃?”
“錢灃是御史,自然殺不得。但他畢竟當(dāng)廷沖撞了皇阿瑪,又犯了他的大忌,絕沒有輕饒的理兒,和|,是替皇阿瑪清理門戶去了。”揉著那個羸弱的身體,永琰閉目微笑,“他對我的皇阿瑪之忠心細(xì)心,也算是天下少有的了。”
“他要?dú)㈠X灃?”
搖了搖頭,永琰慢條斯理,“依他的品性,必要顧及臉面交情和將來名聲,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殺個御史,所以,你得去助他一臂之力——送錢大人上路吧。”
留著錢灃遲早是個隱藏著的禍害,更何況若他一死,朝廷輿論必歸疚于和|,端的一石二鳥。
沒有半絲猶豫,穆彰阿立即點(diǎn)頭領(lǐng)命,頭也不會地快步出去。
福康安收到錢灃死訊的時候正在傅公府——如今叫傅王府了——的賞心齋。
這是傅府的書房,竹外桃花,龍吟鳳尾,端的清幽。他坐到窗臺下,案上攤著本半掩的線書——多少年前,他與長安都在此處讀書,那時和|也常來,三人都恃才傲物輕狂瀟灑地煮酒論史,如今卻已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昨夜夢回。
身后一聲輕響,福康安多少年戰(zhàn)陣歷練出的耳聰目明,立即回頭看去,卻見門外躲著個小小的身影。他嘆了一口氣,盡量放柔了聲音:“德麟,你進(jìn)來。。。”
外邊的半大孩子咬著下唇有些畏縮地邁進(jìn)門來,飛快地看了他父親一眼,小聲地道:“給阿瑪。。。請安。”福康安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他唯一的嫡子——如今他也已十二歲了,他長年離家征戰(zhàn)在外,使得德麟對這個赫赫揚(yáng)名的父親有著一種全然陌生的敬畏。對這個兒子不是不愧疚的,他多少次打疊起精神想要和他談?wù)劊瑓s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以來,他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冷漠。福康安扯了扯嘴角,道:“你是進(jìn)來拿書的?”順著他的目光過去,福康安執(zhí)起那讀了一半的書,“太上感應(yīng)篇?。。。你年紀(jì)尚小,怎么就看起這等虛無飄渺的老莊之說?”直覺帶上了軍中訓(xùn)話的語氣,德麟臉色一白,便嚇地不敢說話了。
福康安有些惱恨地擰緊眉——他怎么就不能學(xué)會好生說話!僵硬地清了清嗓子:“阿瑪不是說你看不得這書。。。只是。。。將門虎子就該有幾分英銳之氣才是!”
德麟聽到此處,混身更是一顫,卻什么也沒說,恭恭敬敬地父親行了禮就要告退,福康安心中靈光一閃,忽然叫住他:“你可是。。。將來不愿意當(dāng)將軍?”
德麟回過頭來,半晌才給他磕了個頭:“兒子。。。兒子素來。。。就不喜打打殺殺——但大伯二伯都說不行,我是嘉勇郡王唯一的兒子,除我之外無人可以繼承你的赫赫威名!所以我一直都有習(xí)武,炎夏苦寒也不曾中止。。。”
“夠了夠了。”福康安走上前,單膝蹲下,將自己手中的書遞到德麟手中,“阿瑪不逼你,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中意如何就如何,哪怕耕讀譙漁都隨你去。”他已經(jīng)被棠兒用富察家的榮辱興衰縛了大半世,難道要自己的兒子也重蹈覆轍?人之在世,竟連最微末的“生生死死隨人愿,花花草草隨人戀”都難以做到。
德麟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喜地跳了起來:“當(dāng)真?我不用再練劍拉弓了?”
“那可不行。”福康安故意拉下臉,“你畢竟是滿州男兒,難道要整成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孱弱文士嗎?”父子倆難得能如此說上幾句梯己話,不料家壽卻匆匆進(jìn)來,在福康安耳邊悄聲道:“三爺,錢灃死了,據(jù)說是把送飯的瓷碗摔破了,拿那碎尖兒刺破了自己的喉管兒,那血流了一地人才得死。。。”
福康安一驚,這件事他從頭到尾都有參與,包括收整兵權(quán)平復(fù)兵亂以及貶斥十七阿哥——但雖說乾隆此時狠錢灃入骨,但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殺一個官,否則必被非議,于后世帝王榜樣沒半點(diǎn)好處。
頓了頓,他忽然直起身:“錢灃在死之前,見過誰?——。。。和|?”
“是!和大人說是探望老友——天下間誰敢駁和相的面子?自然一路暢通無阻。”
福康安騰地起身,摸了摸德麟的頭,神色卻是一片肅然:“即刻替我置辦一份唁禮送去錢家,備轎,我要去和府。”
和|也只是呆坐在流杯亭中,望著地上蜿蜒的水道。曲水流觴本是何等風(fēng)雅,此刻他心中卻是滿滿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