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不在焉地:“嗯嗯。”
這回門應得很快,門很快就開了,我瞧著死啦死啦進了門,而我父親在迷龍老婆身邊索債:“我書呢?”
然后門關上了。
很快我這道墻真正的主人那個老太太拿一根小棍追打了出來,我閃身便跑,在她的思維里趕我大概也與趕雞無異,只要不碰墻便好。我跑開了,站定了她便嘀嘀咕咕地回去我正好站定在死啦死啦剛駐足地地方。
我瞧著我站定的地方,死啦死啦剛才在這里又吹氣又吐唾沫地給一整隊螞蟻制造著生活中的波瀾。我蹲了下來,繼續他未竟的工作。
我用噓氣制造狂風,用唾沫制造洪水,我還想用火柴制造雷電。上回我救過它們,可那是上回。
我對著螞蟻獰笑:“我是做大事的。你輩生于此時,立于此世。歷遭此劫,也是天將之任。”
后來我瞧見小醉過路,張立憲跟在她身后,一個絕對授受不親地距離,張立憲幫提著菜籃子,小醉也沒理他,就像她手上有條無形的繩子,牽著張立憲這條乖乖的狗。
可我的臉立刻就皺巴上了。
人渣們現在沒事就湊份子到小醉家做飯,讓小醉每天都覺得她哥哥回來了一樣。張立憲每天努力,努力但完全無望。只是沒臉沒皮地接近一點。我都知道,我還是一下子被撕成了兩半。
他們就著一副菜擔子在挑。小醉討價還價,張立憲就蹲在挑子邊往自己籃子里挑,細致得如同怕挑出一發上戰場打不響的臭彈,看起來他與黃瓜茄子什么的倒是相處得頗為不錯。
小醉:“不是這么挑啦!又不是當兵,你不要都找個子大的!”
賣菜的也叫喚:“好的都教你挑走了,不好的我賣給誰去?”
小醉:“不好的你還拿出來賣?”
賣菜地:“都是一根藤上結的。你就好一屋兄弟兩樣命?”
張立憲就蹲在地上,張口結舌發了會子傻,看賣菜地忙著和小醉拌嘴,便抓緊了只管挑。
我看著他們,我躲在一輛停在路邊的卡車之后,我從反光鏡里也看著自己。
我從沒意識到他們倆這樣相象,一樣的青春,一樣對生活充滿著渴慕我瘸著,佝僂著,看見一張在生活和歲月中變得暴戾的臉。眼里栽種著無法消逝的失望和忿恨。這個人從多年前就相信自己只是一具行尸,有魂的人做著沒魂地事,它甚至不信自己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小醉把張立憲推了一下,在那里發脾氣:“說了不要這樣挑嘛!硬要跟出來,又什么忙都幫不上!”
張立憲就站起來。叉一叉腰,發一發狠,決定幫小醉討價還價:“老子在前線打仗賣命,買你個小菜便宜下子嘛。”
賣菜的于是也發狠:“這樣講,你連挑子抬去好啦!”
于是張立憲又受小醉擠兌:“有這樣還價的嘛?瓜兮兮的嘞”
我瞧著張立憲又窘又享受地戳在那里發呆,我又好氣又好笑。又想哭。一個沒了魂的小鬼在癡望著俗世凡塵。
小醉和張立憲還在那塊演著那出過家家一樣的小劇,看來張立憲打定的主意是幫倒忙也好過不忙。而小醉就能干得很了,指點著,數落著,抱怨著在我跟前她一向是做什么都錯的。
小醉在發火,那樣的惱火從不對我發,因為瞧著我她的心倒先碎一半軟一半。她對四川佬發,一個女人下意識總會明白,這個男人會對她一生一世的嬌寵呵護就算她沒意識到她的下意識。
后來他們終于打贏了那場對黃瓜將軍和茄子元帥的大戰,他們從車邊走過。
我不在車后,我拖著我的跛腳顛簸在巷道里。
死啦死啦正襟危坐,一邊偷眼掃視幾天沒來的院子,似乎沒有改變,又有些什么細微處變了,變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有我父親還死纏爛打地磨在旁邊要書,迷龍老婆在收拾家務,雷寶兒一直小眼溜溜著這個已經不再陌生了地陌生人,已經習慣了,所以并不妨礙他的玩耍。
我父親一只手就只管伸著:“書!”
死啦死啦就玩涎臉:“啊喲,拉在一個去不得的地方了,拿不回來。”
我父親氣得要跳:“哪里?哪里啊?總拿得回來吧?好好成套子的書就被你去了頭,你去了頭試試!”
死啦死啦:“對過南天門山頂上,日酋聯隊長的指揮部。”
我父親于是啞了然,一張臉倒有一半是個哭相。
死啦死啦:“恭喜老爺子,這個孤本是玩斷了頭啦,可是獨一份的。后人打掃戰場,瞧見孟氏藏書一冊,老爺子可不就名垂青史啦?”
我父親:“我要那個名垂青史做什么?”
死啦死啦:“你倒細想想,不錯地。連您兒子帶您老,都為抗戰出了力。”
我父親居然真就細想了想,居然想得臉上就若有若無有了點笑紋,還要繃作一臉怒相:“罰你再找一本同樣地來還我!”
然后他回屋了,反正他這為上人的也不用跟小輩講個禮貌。死啦死啦開始把一個茶杯吸在嘴上,扯開了兩只耳朵跟雷寶兒演豬八戒,雷寶兒拿了小棍叮叮當當地敲。
迷龍老婆把一壺剛泡好地茶放在桌上:“團座喝茶嗎?”
那種例行幾乎不用去看了,死啦死啦只是從嘴上拔下了茶杯:“隨便什么都好。”
他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今天的茶很正,又沒有他熟悉的東西。
死啦死啦:“茶中無物,且聽下回。
迷龍老婆沒理他,倒是從茶盤中又拿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她拖了凳子,在對桌坐下。從來沒有過的舉動,死啦死啦倒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本來正坐的,裝作逗雷寶兒,側了身子坐著。
迷龍老婆:“團座今天碰上了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只沖雷寶兒打著響指,雷寶兒也沒理他,他形同逗自己玩:“什么事?飽食終日,沒事情。”
迷龍老婆:“不大一樣。”
死啦死啦瞧了瞧自己,甚至掰開領口看了看:“哦,洗澡了。上回那個澡還在怒江里洗的,有光陰了。”
迷龍老婆:“不是。”
死啦死啦:“換衣服了。”他開始干笑:“八百年沒穿得這么端正過,像人,有點象人。”
迷龍老婆:“不是的。是一個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的了。”
死啦死啦:“雄心都早已經喪盡了,又哪里還剩得有野心。”
迷龍老婆:“你現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討殺伐的樣子,心里裝著很多事,再不用為小事計較。你又有了一個團,是不是?”
死啦死啦不由得驚詫,他認真地瞧了瞧迷龍老婆,如瞧一個巫婆。
迷龍老婆:“迷龍以前老這樣夸你,他說團長真了不得,打沒了一個團,又劃拉出一個團。”
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里陽秋,很不爽利:“還沒有。”
迷龍老婆:“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幫人,擁在你周圍。你什么都沒有,可你頂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這是你愛做的事情,讓他們把你當他們,把你的想入非非,當了他們的想入非非,最后你勾不勾你的手指頭,他們都心甘情愿去死,一千個,一萬個,還不都是一樣。”
死啦死啦:“這是戰爭。”
迷龍老婆:“戰就快打完了,你也這么說,那你怎么辦?誰都想過點正經日子,除了你沒人愛瘋瘋癲癲打打殺殺。你還會把他們綁在你周圍的,跟綁壯丁有點區別也就是不用繩子。迷龍說,所以這就是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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