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是那樣坐著,沒人動過,也沒人有力氣能動。外邊炸得比昨天更加暴烈。
南天門,第三十八天,炮擊未止,轟炸機加入,我們聽見山呼海嘯,聽見山的呼號,海的咆哮,我們聽不見更多了,我們餓得就剩山呼海嘯。
死啦死啦抱著狗肉,呆呆地望著外邊那火光和爆塵,昨晚他也是一模一樣地望著老天爺開恩賞給我們的幾小塊夜空;迷龍睡在一地彈殼里,肯定是沒死,因為沒人能死得那么舒服;不辣拿著枝沒托的槍,在一地殼里間找著子彈,可我保他不要想找到一發,因為每個人都找過了;喪門星在膝上架著早卷刃了的刀,不要拿那刀砍我,我不喜歡被砸死。
我們聽見日軍的叫喊,近得就在外邊,好吧,終于來了。
死啦死啦一枝一枝檢查自己的三枝槍,把沒彈的全扔在一邊,最后他就拿了一枝柯爾特。
爆炸,炸得我們覺得堡壘外的世界已經毀滅,然后狗肉從外邊的爆塵里沖了進來,它急切地像是回家,然后它猛地剎住了,看著我們,哆嗦著,然后死了。
我連滾帶爬地搶過來:“狗肉!狗肉!”
但是我覺得不對,狗肉干凈得很,也沒受傷,這條懦夫狗怕是被炮擊和轟炸活活嚇死的,這不是狗肉,我回頭看了眼,狗肉仍在被死啦死啦抱在懷里,這是竹內連山的狗。
不辣呆滯地:“有狗肉吃了?!彼⒖滔蚬啡獗戆祝骸拔也皇侵v你哦?!?
狗肉哼唧了一聲。
我一急爬起來了,我爬不回去了。我躺在我們已經被炸得快翻過來的斜坡工事前,有一個聲音在喚我,“孟煩了孟煩了。”
我看了眼叫我的張立憲,他靠在不遠處,聲音壓得像做賊一般,我把自己拖過去。最后還要他拉一把。
他撩開了衣服,讓我看一個手榴彈,后來他把他的手榴彈拿了出來,抓著我的手,讓我們倆人的手一起緊握著那玩意兒。
我呆滯地反應著:“你還有???”
張立憲小聲地:“最后一個。”
我呆滯地想要爬開:“叫更多人來?!?
張立憲急切地:“不要聲張!”我奇怪地瞪著他,他有些赧然,但跟他的沉醉相比,那赧然也就是指甲尖那么多,“她叫小醉?!?
我傻呵呵地看著他,看著這丫轉的糊涂心事。他又一回把我手的拉過去了,這回是我兩只手。他兩只手,我們一起拿著那個手榴彈。
張立憲:“一起一起死?!?
我恍然了一會,也許這樣真的不錯,然后我掙脫開了,我逃跑一樣爬開:“有病啊?!你自己去吧!”
于是那小子就孤獨地坐著,坐了一會。他把那個手榴彈捧在胸前,拉著環,流著眼淚。
外邊日軍的叫喊聲越來越大,現在我們能聽到的不光是爆炸,還有槍聲,越來越激烈的槍聲,然后還有腳步,越來越近的腳步。
我們中還有子彈的幸運家伙開始舉槍,可都舉不動槍。死啦死啦用一只手托著另一只手舉起他的槍,他占便宜地是拿了支輕很多的手槍。死啦死啦舉起他的槍,晃得簡直像在同時瞄準兩個方向。
人影在我們晃成五個六個的視野里晃動著,一個人從斜坡工事上撞將進來。死啦死啦開始開槍,槍口晃得像要從他手上飛脫了,他還有三發子彈。他開了三槍。
沖進來的人安好無恙,完整無損地看著我們,他站在我們那七擰八歪的斜坡工事盡頭,發著呆,他在我們眼里逆著日光,高大得像神一樣。但是他立刻就對我們跪了下來。
第一主力團團長海正沖。
我們像一幫會走路的尸體。被第一主力團的人們圍著,接受著食物。接受著水,我們整瓶整瓶地給自己灌下鹽水和葡萄糖,我們拿起食物連同它地包裝紙一起嚼進嘴里。人的那點生理要求如此卑賤,繚繞我們三十八天的饑餓在十幾分鐘內就已經滿足。
死啦死啦搖搖晃晃爬了起來,并且從幾天來的爬行中很快就讓自己適應了步行,他東倒西歪地步行著,喝醉了酒一樣地走向堡門,現在外邊的硝煙已經在漸漸散去了,天氣非常亮麗。
我們幾個恢復了一些的人也跟著,我們像是從地獄里被挖出來的一幫子游魂,這幫游魂木然地看著東岸那邊正在爬升山巔的太陽,也不管多半就要被晃瞎眼睛。
海正沖追在死啦死啦的身后,急切著,倒是也真的感動著,“用了兩個師地工兵,江上邊已經搭好了浮橋,師座正率隊在橋那邊等候,他希望你是第一個過橋的人”
我們便跟著死啦死啦往山下看,正斜面盡成焦土,大部分日軍死在地下了,地面上倒頗為稀疏。一向天塹的怒江江面上現在是千舟競發,來來往往,幾萬人和幾千噸的物資正在爭渡。
死啦死啦掙開了海正沖伸來攙扶的人,顛顛地往堡里走,一邊卸掉身上地披掛,我們也顛顛地跟著,卸掉身上的披掛,現在他上哪我們都會這么跟著,哪怕在別人眼里被當作瘋子。
后來他揀起一個背包,倒空里邊的零碎,實際上也沒什么零碎了,我們連破布都使光了,我們也紛紛揀起了背包,依樣畫葫蘆。
后來他顛去了我們放那一箱乒乓球的房間,大捧大捧地往包里塞著乒乓球,我們也跟著放,乒乓球在地上蹦跳。
迷龍一邊放一邊嘀咕:“這是干啥呀?”
海正沖站門口,撓著頭,很想問迷龍一樣的問題。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只管放。
我們終于走出了這尊我們被困了足足三十八天的樹堡,而之前這世界告訴我們,只需要四個小時。
不辣在沖著我們大叫:“帶上我!帶上我!”
但他已經被安置在擔架上了,對不起,不辣。我們帶不動你。
我們在晨光下睞著快瞎了地眼睛,挪動著面條一樣的腿,我們摔倒,但立刻推倒攙扶我們的人。
我沖著茫茫然跟在我們身后地海正沖大罵:“殺鬼子去,別跟來討好!否則我日你十八輩祖宗!我們全體!”
舍卻不辣,我們全體也就那么十幾條了,可是人有皮,樹有臉,海正沖們站住了。
我們是連叫花子看了也要捂鼻子地惡叫花子,我們從正上山的后援梯隊中間晃過。我們走過日軍的尸體,他們在死之前是被銬在或者把自己銬在陣地上的。我們走過中國人的尸體,中國人的尸體象箭頭,一律是直指山頂的。
三十八天,我們共通的不僅是汗水、臭味和血,也共通了心思。不過,也有例外
迷龍:“干哈呀?干哈玩意???”
死啦死啦在江邊站住了。江里飄浮著幾具中國兵的尸體,效率很高,只是從沒用在我們頭上,一棟用浮舟、木筏做基腳的浮橋已經搭在我們目力地遠處,工兵們正在做最后的加固。死啦死啦看著東岸橋頭齊聚地人群,虞嘯卿無疑在那里邊,等候。
死啦死啦歪了一下,像死人一樣倒進了江里,他背著的乒乓球讓他浮了起來,讓他成了江面上浮著的一個腦袋和兩只奮力劃動的手。我們也這樣做了,我們還有一點點憤怒的力氣,這點點的憤怒還能讓我們靠自己回去家里。
全民協助傻了,一屁股坐了下來,之前他是不知道要干這種玩命事地。關鍵的最關鍵的是他不懂這種恩怨。迷龍也看著我們下餃子一樣,他在發愣,好容易活下來了還要去做這種冒險?
迷龍:“這找死???這他媽不是找死嗎?”可他看著我們載沉載浮,立刻被沖遠了:“他媽的,我叫永遠不死!”
然后他把自己也砸進了江里。
全民協助(英語):“這是自殺!”
用他說嗎?
虞嘯卿站在橋頭,他身后有著整師甚至別師的高級軍官。這回的攻擊正像唐基說的那樣。是以他為主,幾個師一起的發動。虞嘯卿看著江那邊跳水的瘋子們。死啦死啦說得對,這娃越來越像唐基了,他越來越喜怒不形于色。
虞嘯卿:“工兵派船過去。死一個唯你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