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醉還是站在門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親。
是的。如果迷龍膽敢挑明這是他家,我父親就會馬上吵吵搬家。然后讓我這運交華蓋的家伙當晚再給他變出個家。小醉想走又沒走,因為我們又很久沒見,最近又發(fā)生了這么多變故最大的變故是我死了一次。
死寂。小醉終于撐不下去,她一直看著門檻,現(xiàn)在連門檻也看不下去了,點點頭就要離開。
于是我轉(zhuǎn)向我的父親。聲音很大很清晰,是為了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她得進來。她是你兒媳婦。”
小醉低著頭,即使低著頭也看得出她的驚駭是驚駭而不是驚喜。我父親有點瞠目結(jié)舌,迷龍也有些瞠目結(jié)舌,但和他老婆對了對眼后開始拍他的大巴掌,雷寶兒像猴子一樣像學(xué)他這沒正形的爹,坐在石階上也拍巴掌。
迷龍:“噯呀媽呀!當你一輩子要跟你那個小面子扯皮呢,原來你還會說呀?”
不辣:“搞么子搞么子?”
不辣從屋里躥出來,只顧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從郝獸醫(yī)宣布他沒大妨之后,砍頭只當風(fēng)吹帽,連迷龍帶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當作睡午覺。
迷龍:“么子?搞么子也沒你死光棍的事。”他繼續(xù)向著我傳經(jīng)授道:“跟你說吧,要過日子兩個字,我認。再兩字,我敢,再兩字,我想,再兩字,我不討價。我不還價”
眼看他就要把兩字說出兩三百字來。我父親清了清嗓子,他也是為了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我兒媳婦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兒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書達禮,恪守婦道,我們是民國十年訂下的娃娃親。”
迷龍:“啥意思?你小子滿中國亂點燈?”
我氣結(jié)得只好沖我父親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過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戲文!文黛早當你兒子死啦,死戰(zhàn)場上啦。你兒子也當文黛死啦,嫁給了日占區(qū)的順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結(jié)了:“你們兩小無猜,定能舉案齊眉。本來自古風(fēng)流多狂士,有些風(fēng)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來我面前說什么娶嫁終身否則我就沒有這個兒子。”
說罷了他就走開,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過去跪了陪罪他很大度地給了一個機會。
迷龍吸著氣,迷龍歪著嘴,迷龍用老頭子看不見的那半張臉沖老頭子做鬼臉,雷寶兒學(xué)他,迷龍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我:“有沒有我這兒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話就出撇得干凈,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沒相干啦。”
我掉了頭,我知道老頭子臉色不好看,我站了一會,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么多事可以讓像家父這樣的人氣結(jié),他認為中國是毀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里,嗯,肯定與他這樣無所作為的飽學(xué)之士無關(guān),他的錯不過是放不下一張安靜書桌。我慶幸我終于沒有成為一個他那樣的人。
迷龍在我身邊輕聲地贊:“孽畜子啊,孝而不順。”
我頭也不回,我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訴他:“臉上那大腳印擦了吧,你這日子也過得太逗樂了。踩你的人我看見啦,叫何書光。”
迷龍愣了一下便大叫:“什么狗卵子叫個這樣的名字?!”
我沒理他,我走向小醉,我拉了小醉離開,小醉被我拽離家門前暈暈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親并不理會,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龍不辣的鞠躬,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向誰鞠躬。
我拽著小醉離開,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不辣從院里追了出來,丫是有一個覺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飯!把生米做成熟飯!”
他如此熱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絆在門檻上摔倒。
不辣就四腳朝天地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只好拉了小醉趕緊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亂,人命如同朝露,誰還在乎這樣的生米與熟飯?他唯一做的就是讓我和小醉相處得更加難堪。
我茫然地在禪達的街巷里晃蕩,禪達地入夜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禪達的夜晚沒什么燈。我早已經(jīng)不再拽著小醉的手,實際上她走在我前面。
小醉:“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前邊那個背影頭也不回,伸過來一只手,那只手上伸著兩只手指頭,于是我輕輕抓住那兩只手指頭。
我們都沉默著,于是我像被導(dǎo)盲犬牽引的盲人,我們終于有了個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門外,我也沒放開那兩只手指頭,小醉用一只手開門開得相當別扭,但也沒要求我放開她的手指頭。
我呆呆看著她搗咕地院門,那個木牌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但木牌早已摘掉。
門終于開了,我們進去,我們別別扭扭地進去。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靜,被潑灑著一種非人界的光輝。
我們走過,我開始發(fā)現(xiàn)我們的姿勢有多窘迫,這樣的窘迫下實在該說點什么。
我:“我把你家煙囪修好啦。”
小醉:“嗯,你把煙囪修好啦。”
我:“可是你沒米下鍋啦。”
她就笑。
我:“雞呢?”
小醉:“吃啦。”
我就笑。
她撒謊。她不會吃她喂來聊解寂寞的活物,雞拿去換了充饑的雜糧。我怕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沒在活人堆里,好忘記死人,她在這個沒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著失去的世界一現(xiàn)在連咕咕的雞叫聲也消失了。
我被兩只手指牽引著進了她的家。
小醉點燃了油燈,仍然用的一只手。就像我怕放開她的手一樣,我想她也怕我放開她的手。
我注意到屋子里很亂,這種亂是因為空空蕩蕩,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幾個柜子打開了再沒有關(guān)上,里邊也空空蕩蕩,這是個很久以來已疏于收拾的家,而家里很多原有的東西也已經(jīng)失去。
小醉:“好了沒有?”
我明白她是說我們絞結(jié)在一起的手,我連忙放開,并因為這種孩子氣的舉動而有些訕訕。小醉迅速關(guān)掉了所有的柜門,把僅剩一床的單薄被褥鋪疊了一下,好讓人覺得這里住的小主婦還是愛好整潔的。
我覺得心里沒個落處,覺得需要說笑,我學(xué)著她的口吻:“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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