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去打東京嗎?”阿譯驚恐而小心地問我,又帶了很多向往。
我瞧了他一眼,“上海都飛不到就沒油了。”
但是我在笑,那種笑并不全然是對阿譯的恥笑,我和其他人一樣興奮。
學生時我寫作文,論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民族之魂魄,論到最后也夾七纏八沒搞清楚,論民族之血為石油,民族之骨為鋼鐵,民族之神經為技術那部分倒是工整對仗,因為我父親就是早期留洋學機械的人。
虞嘯卿做軍火展示沒讓我覺得什么,因為近戰要拼我夾七纏八的魂魄,霧氣里的機群卻讓我亢奮,像是個沒腿的人接觸到生平第一條假肢。
我們中的很多人看著機側漆的那個裸體女人發呆,起反應的不僅是他們蠕動的喉頭,我們被帶到一邊,現在在霧氣中影影綽紳的是c46飛機龐大的屁股。
一個貌似是地勤管理的軍官匆匆跑過來,“脫!衣服都脫啦!”
“換新衣服啦!”“要換新衣服啦!”“發槍!”“對,還要發槍!”“娘的,我要花機關!”“花機關算什么?那個叫什么?”“燙媽生!對,燙媽生!”“癟犢子燙媽生,砸我一身瓦片。”“讓你充好漢。”我們興奮地聒噪著,低語著,爭先恐后脫著衣服,脫掉褲子。
我擠向那個軍官,遞出我在破廟寫好的紙片,“長官,長官,能不能幫我寄封信?”
那家伙只是少尉,但對著我這中尉的架勢好像他是少將,“寄什么鬼信啊?”
我點頭,“就是鬼信。遺書。地址寫背面了。”
那家伙看了看我,算是接過去了,“你們是去打勝仗的。寄什么遺書。”
我點頭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著那家伙把我的信隨手塞進了褲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幫寄。我脫下褲子后便露出大腿上包扎的繃帶,我退進了人群,把迷龍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獸醫也好心地遮過來但隨即我發現,沒人管這種小事。于是我可以專心用褲頭上多出的一小截繩頭綁住我手上的磺胺藥瓶。
那個軍官在我們中間看也不看地走過,一邊在他的登記簿上劃拉著什么,他唯一關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漢陽造。
他喝道:“放下!背著槍干什么?”
不辣很不自信地囁嚅:“打小東洋”
“到地頭美國人派槍,英國人派衣服,背這塊廢鐵去干什么?放下!”
不辣很難割舍地把槍歸入脫了一地并被攏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爛衫,其他幾個好容易保留了自己槍支的人有樣學樣,連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了下來。
軍官對了隊列外我們看不清的幾個人影叫喚:“發吧!每人一個!”
“發裝備啦!”“排隊排隊!”我們自覺地站排了,亢奮地等著我們的新家伙。
然后便開始發了,人手一個,我們本來就更冷,現在更加冷,我們在霧氣中赤裸著或蒼白或臟污的軀體,很多人身上帶著暗紅色的新疤,我們發著抖,拿著我們新擁有的,并且替代了衣服和武器的東西一個印著英文的紙袋。
我的腦子已經被凍得有點木,我遲緩地念:“vomitingbags(嘔吐袋)?”
“衣服呢?”“槍呢?”我們中間開始出現這樣的質問,終于是有點兒抱怨了。
我們的軍官開始發怒,“聾了嗎?朽木!剛才說話你們在聽嗎?到地頭美國人發武器,英國人派衣服!就在那邊的機場!穿衣服帶槍干什么?”
我們中間最強烈的抱怨是來自不辣哀哀的聲音,“冷啊,長官。”
軍官挺起胸膛,掃視著我們這群瑟瑟縮縮的人,“我不冷嗎?這是上峰命令!國難當頭!委員長的早餐都已經是一杯清水一塊餅干了!你們是裝備最精良的部隊,要想著為國內抗戰的弟兄節省!”
我們都啞口無了,軍官大人拍著我們的肩,被他拍到肩膀的人便裸著瘦弱的身子爬上側艙門的簡易舷梯。
軍官大人現在友善了許多,“小心點兒。第一次坐飛機都會吐的。”
我們挨個爬上舷梯,我前邊的郝獸醫、迷龍被機艙門吞沒,我后邊的阿譯用頭撞著我的屁股。
我們小心地抓緊了vomitingbags,似乎嘔吐會是我們征程中最可怕的事情。
我爬在那個跟垂直差不了多少的梯子上,我的身后起了騷動,我回頭,軍官正把要麻和他之后的人全攔住了,李烏拉和其他幾個人全在其中。
軍官伸出手攔著他們,“再上超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要麻站在下面叫:“不辣!豆餅!不辣你下來,咱們一起啊!”
不辣就在我身邊,他有些囁嚅,顯然,他想一起,但他不想下去。
軍官將他推開,“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么喊?再喊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我們頓時安靜了,要麻他們被轟趕到我們看不清的霧氣里,我們被機艙吞沒。
不管這飛機是用來運貨的,連舷窗都沒幾個,而且為了盡可能裝更多人,它已經拆掉了包括座椅在內的各種艙內設備,讓我們像罐頭一樣擠在一起,貼著彼此冰冷的皮膚。
一個美軍飛行員從駕駛艙的隔斷里看了我們一眼,仍然轉回頭向著機艙下的地勤人員大罵:“這是你們說的貨物嗎?他媽的!在這樣的天氣里你們讓我運人!”
引擎已在預熱,在貨艙里聽來轟鳴尤其大,我們根本聽不見地勤的解釋。我看著簇擁在我周圍緊張的臉,阿譯的臉,郝獸醫的臉,不辣的臉連迷龍現在都有一張緊張的臉。我們的皮膚快粘在一起了,在這樣一個從未經歷過的環境里我們都不說話。
飛行員一邊忙著起飛前的什事,想起什么來時便暴怒地向飛機下抱怨:“我的護航呢?我開的是日本運輸機嗎?天上飛的戰斗機全是日本鬼子的!飛虎隊呢?!”
我流著汗,雖然冷我仍然流著汗。很近的距離上阿譯直直地瞪著我,“他說什么?”
我騙他,“他說眨巴眼就到了。”
飛行員砸著他的座艙,起勁地罵著:“起落架沒修好!比起落架還該死的是中國的霧!比霧還該死的是美國的起落架!”
阿譯瞪著我,無論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興。
我不再看他了,我轉向正對著郝獸醫蒼白的臉,這時候預熱好的引擎開始轟鳴,在它轟鳴的同時康丫開始嘔吐,他一瞬間就吐得天翻地覆。不辣和豆餅拼命地捶他。
康丫邊吐邊哭號:“我不飛啦!媽呀我要下去!”
我說:“還沒飛呢你叫什么叫!要飛先得滑跑!”
康丫從嘔吐袋里抬起頭,“啊?”當他發現自己還在地面時,他的嘔吐也奇跡般地立刻停止了,他和不辣擠到小得比人頭大不了多少的舷窗邊,看著在c46轉上跑道時窗外移動的地面。他立刻輕松起來,“就跟坐汽車一樣嘛。”
不辣悻悻地說:“飛不起來啊?美國人也沒什么了不起嘛。”
而這時飛行員向著地面扔下最后一句,他說的時候也知道是沒人聽的,“他們不是凍肉!”
然后這架飛機在簡陋的跑道上加速滑跑,震動轟鳴,我那點兒粗淺的理論常識不足以應付這樣的實際,正得意的康丫和不辣互相撕扯著摔在地上,艙板上人們擁擠著滾了一地。
原運輸營副連長康丫對飛行員大罵:“你他媽的會不會開車呀?”
正副駕駛都沒有理他,我們的世界陡然傾斜,康丫摔過來時用額頭狠撞了我的顴骨。我們幾個人抱成一團在艙里連滾帶爬。
簡陋的標識燈在霧氣中閃爍,這架飛機載著我們,沖破霧氣升空。
我們就此升空,據說在著陸的機場我們將會得到武器、衣服、完整的編制、一切。人手一個的嘔吐袋基本沒用上,雖然它是上峰們為我們考慮到的唯一細節,但嘔吐確實是我們一路上遇到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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