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像深海,連落地燈都染上了沉郁的藍。
南歌趴到書桌上,側著頭,微微向上看,虛無的半空像一塊幕布,地下城的歲月在那上面無聲放映,只有她能看見,是黑白色的默片。
鄭落竹長久的沉默。
他無法想象南歌是怎么熬過那些日子的,更沒想過南歌會將這些告訴他。
傷口揭開是會疼的,連皮帶肉,鮮血淋漓。
終于,他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像在紓解壓在心里的復雜,又像下了某種決定:“南歌,你可能不知道,其實在許愿屋里,我和老板是有機會徹底離開的……”
南歌過了好幾秒,才懂他的意思,一下子直起身體,滿眼都是不信:“不可能。我也在許愿屋里許愿離開了,可它說我的愿望不符合限定條件。”
“不是正常許愿,”鄭落竹解釋,“是利用bug弄出隱藏選項,然后就可以選擇‘徹底離開’。”
南歌:“bug?”
鄭落竹:“具體的我也說不清,反正是我老板花大價錢買的情報,賣情報的人當年就是靠這招提前離開的?!?
南歌微微發怔。
鄭落竹這才意識到什么,忙又寬慰:“你別多想,你進許愿屋那時候說不定還沒bug呢,不算錯過。”
和自由擦肩而過,比永遠被困還要痛苦,鄭落竹真服了自己,深思熟慮,慮了個最差的開頭。
“是你多想了吧,”南歌笑著搖頭,“我沒那么脆弱。你也說了,情報是你老板花大價錢買的,我沒買情報的錢,這個機會離得再近,也不屬于我?!?
她的眼睛很美,淡淡的落地燈光映進去,像秋天吹落一地黃葉,有蕭索,亦有平靜接受命運的坦然。
“后來呢,”她問鄭落竹,“既然有機會離開,為什么不走?”
“走了就不能許愿了,”鄭落竹故作輕松,玩笑似的說,“我倆都舍不得那一個愿望?!?
南歌想起對戰提爾時,唐凜曾說過,他是被人許愿帶進來的。
難不成……
“范佩陽的愿望就是帶唐凜進來?”直覺告訴南歌,她猜對了,可理智又在一旁說,這簡直太荒謬。
以范佩陽對唐凜的緊張程度,他護著唐凜還來不及呢,為什么要放棄離開的機會,反而把人拉進這個鬼地方?
直到鄭落竹坦坦蕩蕩點了頭。
“但這是老板的私事,”模范員工·鄭先一步表明立場,“別問為什么,問就是無可奉告?!?
“……”南歌想送他一首安魂曲。
不過她不相信鄭落竹說這些,只為吊她胃口。
四目相對,無半晌。
鄭落竹忍不住了:“你怎么不問問我許了什么愿?”
南歌嘆口氣:“你鋪墊這么久,一共就鋪墊出來兩個愿望,你老板的還無可奉告……”
鄭落竹抬手,委婉示意后面不用說了。
他現在就切入正題行了吧。
“我許的愿望是找人?!彼鸬美洌瑓s沒意識到,自己的語速帶著不同尋常的快。
越是在意的,越想裝得不在意。
南歌低聲問:“找誰?”
“一個朋友?!编嵚渲裣蚝笱?,整個人陷進沙發里,出神地望著天花板,“你要是不困,我給你講講我的事兒……”
南歌微怔,看他晦暗不明的側臉,又順著他的目光,去看天花板。
什么都沒有。
那是只屬于鄭落竹的幕布,放著只有他能看見的過往。
“我小時候吧,一直以為自己是撿來的,雖然我爸媽一口咬定我是親生,但我不信,”他說著,自己都樂了,“那時候傻,覺得親爸親媽哪能對我那樣呢……”
“你別看我現在身強體壯的,小時候就是根兒豆芽菜,總吃不飽啊,還見天兒挨打,身上沒一塊好肉,夏天都不敢穿短袖,一穿老師就要問,一問就找家長,一找完家長回去我還挨打……”
“可不是小孩兒調皮爹媽打兩下,”自自語里,帶著苦澀的調侃,“是能上社會新聞,被追問道德扭曲還是人性淪喪那種……”
挨餓,挨打。
南歌的童年離這些太遠,無法想象。
“其實我爸媽挺般配的,一個好賭,一個酗酒,運氣還都奇差,我爸是逢賭必輸,我媽是做什么買賣都賠本兒,又不樂意給人打工……”
“他倆活得郁悶,還找不到別人撒氣,就全往我身上招呼,我爸輸錢了揍我,我媽喝多了揍我,他倆要是吵架,得,混合雙打……”
“有次我爸一腳給我踹骨折了,我嚎得全樓道都能聽見,后來是鄰居一直敲門,他們才帶我去醫院,我怕再挨揍,就騙鄰居和醫生,說是我自己摔的……”
“南歌,”鄭落竹輕輕喚了一聲,抬起手臂搭在額頭,一雙眼睛完全藏進了陰影里,“都說小孩兒記性淺,我覺得不是,記不住是因為他們沒那么疼過?!?
南歌心里止不住地顫。
她沒辦法將這些和鄭落竹聯系到一起,此刻的她,腦海里只有一個小孩兒的影子,瘦弱,無助,拼命往前跑,卻還是被追趕的黑暗吞噬。
她被困在地下城,尚能看見生機。
可一個孩子能依靠的只有父母,太絕望了。
她不想往下聽了,除非接下來的故事里有神轉折,有救世主,否則她承受不……
等一下。
找誰?
一個朋友。
“你別誤會,我說這些不是和你賣慘,”鄭落竹忽然看過來,換了輕快語氣,“還是鋪墊,我好像總是鋪墊得比較長……”
南歌隱隱有預感,接下來就是那個朋友了。
“總而之,他倆除了揍我,基本不管我,我餓不行了就去鄰居家蹭飯,算是吃別人家飯長大的。然后呢,鄰居家也有個小孩兒,和我同歲,我倆算發小兒,幼兒園小學初中都在一個班……”
“我家這情況,小孩兒不知道,大人都門兒清,都不讓自己孩子和我玩兒,就他,呆得不行,幼兒園就跟我屁股后面,小學就知道從家里拿吃的給我,初中更要命,自己拿了零花錢不花,攢著留給我,讓我買文具買吃的,我不要他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你到底是吐槽還是顯擺,”南歌心里堵著的那塊,竟在這連珠炮的“控訴”里,漸漸消失了,“別以為就你有發小。”
鄭落竹很認真地問:“你們閨蜜也這樣?”
“呃,哭著喊著非送錢的,我沒遇見過,”南歌想了想,又嚴謹地補一句,“可能我魅力不夠?!?
“反正理解不了他的腦回路,”鄭落竹扯扯嘴角,“但我也不是白眼狼,人家那么對你,你也得有點表示吧?”
南歌好奇了:“怎么表示?”
“罩著他啊,”聊到光輝歲月了,鄭落竹一個鯉魚打挺,直起腰板,“我初一就開始躥個兒,加上實戰經驗豐富,打架橫掃全校。那時候我爸媽都不敢碰我了,他們敢打,我就敢拿菜刀,再狠的也怕不要命的……”
南歌重新單手托腮,整個人放松下來。
或許連鄭落竹自己都沒意識到,一聊到他的朋友,他整個人都活過來了,生機勃勃,小老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