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劍。”仇薄燈冷不丁說。
“啊?”
舟子顏一呆,沒反應過來這話題是怎么跳躍的。
“別拿隨隨便便什么破爛東西去做陣眼,你是看不起蒼天還是看不起鱬城?”仇薄燈起身,與懵愣的舟子顏擦肩而過,“想祭天,就來找我借劍。”
紅衣少年穿門而過,撐開一?油紙傘。
“當然,借不借,看我心情。”
紙傘撥開一重復一重的雨簾,仇薄燈沿回廊逐漸走遠了,走進煙雨深處,只余他最后一句吊兒郎當般的話還沒有雨水洗凈。
舟子顏站在水閣中,哭笑不得。
??讓人找他借劍,??說借不借看他心情。這位太乙的小師祖,難道自己就不覺得很矛盾嗎?
“真想去太乙宗親眼看看啊,”舟子顏低頭對一條鱬魚說,“看看他們是怎么供出這么位小祖宗的……一定是個很有意思的宗門吧?”
鱬魚游過,?淡淡的霞光投在他的手上。
依稀如幼時母親牽住他的手。
“娘,是你么?”舟子顏低問,“爹,還有你么?”
赤鱬徊游。
清秀的年輕城祝望著仇薄燈離去的方向,??色隱約有??像小時候遇到什么難以抉擇的事,躊躇猶豫間就會扭頭去看父母的面容,想尋求父親的一個眼神,母親的一個微?。時間過去那么久,有??畫面依舊清晰如昨。
“我……我……”
我不知對錯。
我想你們。
“子顏子顏!”清脆的嗓音傳來,小祝女噠噠噠地跑進水閣,“陶長老讓你過去,說要看看你當初學的東西還剩下多少?”后半句話她努力?陶長老陰沉不善的腔調學了個三四分,學的時候大眼睛瞇得像月牙兒,顯然格外幸災樂禍,“子顏子顏,你要是全忘啦,是不是就要被打板子了?”
“你以為我是你嗎?”舟子顏??色如常地轉過身,敲了她腦袋一下,“你提醒我得抽查你的《典藏》了,再像上次一樣耍花招寫小抄,當心你的手。”
“哦——”
小豆丁?尾音拖得老長老長,老大不高興。
“壞子顏。”
“想加倍罰抄嗎?”
“壞子顏壞子顏壞子顏!”
“……”
一大一小兩人漸漸走遠,赤鱬或左或右,游過他們身旁。
……………………
鱬城街道店鋪鱗次櫛比,遠勝枎城。
店以布坊絲行最多,主要集中于潘街一帶,緋綾紅綢到鱬城人手里就生出了無窮無盡的變化,有成匹堆疊的,有裁衣織篷的,有勾絲挑花的,也有糊燈制袋的,如此等等,??挖空心思琢磨明暗多色的搭配要銀紅著玄墨、赫赤勾金邊、胭脂調石榴、茜素兌粉桃……在光里,流離光幻。
“冠梳兒賣也!冠梳兒賣也!……胡家嬤嬤親造,手打穿珠也!圓潤潤一點朗月,明晃晃一彎弦鉤,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兩穗飄!玉沉沉好個釵頭,銀雪雪真個簪稍……”
“新折小枝花,羅帛脫蠟像生花——像生花噯!”
“削刀磨剪,阿有難哉!”
“……”
市井的叫賣聲不絕于耳,鱬城的人口音溫柔綿軟,吆喝起來時尾音拖得很長,起伏承轉便如唱歌一般。
仇薄燈撐著傘,走走停停。
攤主貨郎見他撐傘,就知道他是外城來的人,招呼時便格外熱情。仇薄燈出手豪爽到可稱“敗家”,他挨個地從攤子前逛過去,遇到入眼的,直接擲下金錠銀雪,連等小販貨郎手忙腳亂地剪錢還零都懶得,?東西拿了就走。
“哎呀呀!五文就夠了!五文就夠了!”
雙腿不便的老嬤嬤守著她的冠梳攤子,連連擺手,被仇薄燈這位揮金如土的少年郎嚇得夠嗆,死活不敢收。
她的攤子上自然不像叫賣唱詞那樣,當真是明月做的珠吳鉤彎的環,玉也不是玉只是些比較特殊的琢石,用不起真玉的普通百姓就它們拋磨打光,稱之為“次玉”。諸發冠梳子釵頭簪花材質對于仇薄燈這樣的人來說,粗劣得簡直不堪入目,??老嬤手藝絕佳,一應事物無分大小,掐絲擰花極盡心思。仇薄燈路過時,瞥見攤上有一條綴了黑琢石的束發帶,暗紋繡得精致,便買了下來。
仇薄燈不理她,撐傘繼續向前走。
“哎哎哎!等等唉!”
老嬤嬤在背后著急地喊,紅衣少年一轉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潘街街尾。
陸凈一會瞅瞅這個,一會望望那個,明明是藥谷公子硬生生滿是一副好奇無比的呆鵝相。左月生挽著袖子,同時和三名攤販砍價,為了一文銅板爭得面紅耳赤。
“再減一文,我回去把東西賣給師兄師弟的時候,?你們陳家鋪的名號打上!”左月生唾沫橫飛,“到時你們的‘招幌’就打出來了,以后清州人買提籠就知道你們陳家鋪的號頭,我可是免費給你們做……做廣告!按理說你們還得付我錢才是,怎么連個一文錢的便兒都不給我,也忒不公道了。”
就你還公道啊?
陸凈險些?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行!哪有你這么缺的,連個提籠的價都要砍,還有什、什么叫‘做廣告’?咋個都沒聽說過。”小販寸文不讓。
什么叫“廣告”?這鐵定??是左月生打仇大少爺那里學的詞兒。這??天來,他們都從仇薄燈那里學了不少新鮮詞。不過陸凈和左月生的學習方向有著顯著的區分,比如左月生掌握了一堆如“大眾心理”“饑餓營銷”“羊群效應”等亂七八糟的,陸凈則是學了一堆“反派”“打臉”“炮灰”……用婁江的話來說,就是“好的不學壞的學”。
左月生唇槍舌劍,最終和三名攤販達成協議,各退一步,攤販便宜一文?東西賣給左月生,左月生則要直接?他們的所有積貨全買走。
交易一達成,左月生瞬間喜形于色,心里的盤算撥得噼里啪啦響成一片。
他買的是一??精致小巧的手編提籠,狀如赤鱬,這?小玩意其實沒啥實用價值,對修煉更是毫無幫助可,??問題是,這玩意就跟胭脂水粉一樣,向來是慷慨女修無法拒絕的玩意……特別是帶有地方特色的玩意,帶回去絕對受歡迎。
左月生甚至已經想好,到時候要怎么運用仇大少爺說的“饑餓營銷”,?它們“奇貨可居”地限量賣出去。
眉開眼笑間,陸凈狠命扯他領子:“左胖左胖,看看看!仇薄燈在那!”
“在那就在那唄。”
左月生順口答。
陸凈硬生生?他掰過身:“不是,你看仇薄燈,他怎么……怎么看起來……”
左月生一回頭,看見仇薄燈打傘走在前面的雨里,街上人來人往,他的身影在人流分分合合間時隱時現,他從一個又一個攤子前走過,揮金如土,寂寞孤獨。
“他怎么了?”陸凈小聲地問。
“走!”左月生麻溜地把買下來的東西往芥子袋里一塞,一拍陸凈的肩膀,“管他怎么了呢!我們去找他喝酒!”
酒館。
“雁行兒,我賭大……”陸凈爛醉如泥,抱著桌子腿,“我……我會贏回來的!姓仇的和左胖子,你們給我等著!等著……”
“這家伙的酒品能不能好一點?”仇薄燈額上青筋直跳,“?他丟水里吧!”
“丟水里恐怕也不管用啊。”左月生齜牙咧嘴。
陸凈的酒量不算差,??問題是這家伙,酒品不好,一旦喝醉那就是個貨真價實的二傻子,不僅傻還常有石破天驚損人不利己之語。平時,仇薄燈和左月生沒少借他這點,趁他喝醉誆這小子,??要是在外邊喝酒,就顯得格外丟臉。
原本他們還商量,喝完酒去鱬城的魚梁樓逛逛,現在陸凈一醉,那還逛個頭。
“算了算了,”仇薄燈按了按太陽穴,“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這家伙怎么辦?”左月生一指抱著桌子腿開始啃的陸凈,“媽的,上次扛他回去,他丫的吐了我一身,老子可不想再背他了。”
“嗯……”
仇薄燈陷入沉思。
“兩位可需貧僧渡這位施主一渡?”從酒肆隔開座位的簾子里鉆出個光亮的禿腦袋,不渡和尚一本正經地問,“貧僧有套《廷華經》,可醒??渡人,只需一百銀錢。”
左月生眼皮都不眨:“渡你的夢去。”
“行。”仇薄燈卻道。
左月生扭頭看他,心說不應當啊,仇大少爺不是看這禿驢不怎么順眼嗎?咋突然對他這么慷慨?正驚詫著,就看到仇薄燈跨過矮桌,蹲到陸凈身邊,伸手快如閃電地把陸凈腰間的錢包摘了下來,顛了顛,從里面翻出幾錠金子丟給不渡和尚。
“仇施主果然大方!”
不渡和尚瞬間眉開眼笑地掀簾進來。
他一進來,左月生就聞到這禿驢竟然也是一身酒氣,眼角不由得就抽了抽:“佛宗是瞎了眼嗎?選你這?酒肉和尚當佛子。”
“哎呦,左施主您這不就著相了嗎?”不渡和尚脾氣很好,??或者說對一切腰包鼓鼓的“有緣人”他都有一副佛陀的慈悲心懷,“俗話說:‘佛在心頭坐,酒肉穿腸過’我佛求的是渡??濟人的大業大慈悲,不是這點旁枝細節。再說了,這這鱬城夜市難得遇上,貧僧當然是要好好享受一番,遇緣不化,豈不是可惜?”
“難得遇上?”
仇薄燈挑開紗簾,風攜裹街巷上的叫賣呼唱灌進來,與酒肆內鼎沸的賭博押注聲混雜在一起,熱鬧非凡。
“鱬城是大城吧?夜市不該十分常見嗎?”
“仇施主忘了嗎?”不渡和尚說,“我們剛來鱬城的時候,這鱬城可還是眠魚時令,夜市只有??鱬復蘇的時間才有。幾位施主非久居此地的人,也不可能常常來這里,能恰逢神鱬提前蘇醒,夜市早開,可不就是難得?而且為慶祝??鱬醒來,鱬城人今晚的夜市,也比往常要更熱鬧幾分。”
“說得也是……”
左月生擠到窗欞邊,望著人與魚共游的街道,想到等天祭結束,他們就要走,一時間不由有幾分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