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貞娘手里的毛巾掉在了水盆里,濺出溫熱的水花,不過,貞娘卻顧不得這些,一臉焦急的沖著自家堂哥道:“文謙怎么突然就去敲登聞鼓了?”
貞娘邊說著,卻是飛快的進屋,一邊又讓杏花去叫六斤叔備馬車,然后從內屋的箱子拿了一疊子銀票出來,這登聞鼓可不是好敲的,凡敲登聞鼓者先打三十廷杖的呀。她也不知銀票有什么用,但備著總是不錯的。
貞娘出得屋,杏花便匆匆過來,外面的馬車已經備好。
貞娘便招呼著李正身上馬車。
李正身跟著貞娘一起出了羅宅,坐在馬車上,沖著馬車夫說了聲:“去通政司。”
馬車便奔跑了起來,隨后李正身才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說了說:“文謙說了,如今張誠把持著東廠,別的人根本不敢插手,而這回張誠是鐵了心了要借這幾張匯票的事情把張大人拖下水的,而朝中現在一部份人正等著這義厚生的案子,聽說這些人已經擬好了折子,只等有了眉目,就上折參張大人。可以說,朝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義厚生的這案子上了,文謙說了,朝中之事咱們位卑輕,插不上手,可事關義厚生生死,事關大家的生死,他沒有退路了,唯今之計,只有拼死敲響登聞鼓。正好現在通政司左通政是海瑞海大人,文謙就賭海大人的清正了,只要海大人能作主拿出馮保家里抄出來的匯票讓義厚生對賬,義厚生就能洗清自己。便是張大人也能暫時得個泉下安寧。”李正身臉色也是很不好的道。
聽得自家堂哥說這些。貞娘也是明白的。文謙這也是被逼到絕路了,不得不為。
只是還是擔心啊,別的不說,三十廷杖可不是那么好挨的。
“去一下李氏墨莊那邊,帶上龔郎中。”羅宅在三山街,離官街不遠,繞一點路不耽誤事情,帶上龔郎中。到時若有機會,正能給羅大哥冶傷。
于是馬車夫在前面便轉進了官街,沒一會兒馬車就停在了藥堂門口,龔郎中跟李家是熟人,一聽這事,本著醫者父母心,倒也不怕牽連,提了藥箱上了馬車。
隨后馬車直奔南京通政司。
通政司的職責是,職掌出納帝命﹑通達下情﹑關防諸司出入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建﹑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
海瑞被罷官十多年,如今再一次坐在左通司之職上。當然,歷史是他還要再過一年才能起復。但因著當年織造大案之事,使得海瑞提早了一年多到南京,最后同樣提早被罷官,一邊竄的連鎖反應,如今他同樣比歷史上早了一年多起復。
清晨,海瑞洗漱過后就坐在桌邊,一碗白粥,一盤炒豆腐,另外是一盤炒雞蛋,是唯一的一只蘆花雞生的蛋,算是給海瑞人打牙祭了。
“大人,你昨夜又是一夜沒睡。”邊上,一個跟了海瑞多年的老仆一邊幫著海瑞打理著官服,一邊有些嘮叨的道。
“老了,睡不著了。”吃完了粥,海瑞拿著汗巾擦了擦花白胡子道,眉頭卻是皺著,讓他睡不著的同樣是如今由馮保牽連出來的義厚生的案子,既然朝中人的目光都盯在這事情上,那他自也不能例外,更可況還是在南京冶下。
當然這案子他也就想想,并不太關心,不管是馮保,還是義厚生在他的眼里,其龐大的資產都是從百姓手里剝削而來的,義厚生或許說有被牽連之嫌,但也不會太無辜就是了,再說了,這案子也不在他手上,他其實也不過是想想并沒有去深究過。
而他所求的,也不過是在有生之年,再為百姓多做點事情。
吃過早飯,海瑞便去前面上差。
而就在這時左通政屬下王知事匆匆進來,差點跟海瑞撞到。
“什么事這么慌張?”海瑞黑黑的面皮,看不出表情,只不過語氣之中有些責問,他講究的是泰山崩于頂而不變色,自有些瞧不上這等遇事就慌亂的。
“義厚生的前大當家羅文謙敲響了登聞鼓。”王知事道。
聽著這話,就算是以海瑞的淡定,也不由的有些一愣,登聞鼓已多少年沒響過了,而自遷都以來,南京的登聞鼓早就成了擺設,沒想到如今卻被羅文謙給敲響了。
也不過微微晃了晃神,海瑞便沉聲的道:“既是有人敲響登聞鼓,那就按著規矩來,先打三十廷杖,然后接訴狀。”
“大人”王知事連忙道,羅文謙來敲登聞鼓,那不用說為了定然是義厚生的案子啊,可這案子是東廠那邊人在弄,這插手進去不是自找沒趣嘛,再說了,要敲登聞鼓你上京城去敲啊,南京的登聞鼓根本就是擺設,在王知事看來,這事情根本沒必要接。
“我說了按規矩來,開堂,廷杖,接訴狀。”海瑞寒著一張臉道。
王知事不由的暗暗叫糟,他怎么忘了,眼前這位是出了名的不合時宜。沒法子,只得出去安排按訴狀的事情。
沒一會兒,義厚生的羅九敲響登聞鼓一事就在南京沸沸揚揚的傳開了。
貞娘趕到時,通政司的大門大開著,幾個衙差正押著羅文謙進了通政司大堂。
一些百姓也涌了進去,三十廷杖是屬于殺威棒,同時也是一種對后來者的震懾,不然,人人有冤有去敲登聞鼓,那整個問政的秩序就要亂了,不是什么人都有勇氣去承受三十廷杖的。
“羅大哥”貞娘進門的時候,衙差已經在行刑了,幾板子下去,那血便從月白色的中褲里滲了出來,旁觀的人都不忍的側過臉,不敢看。
貞娘只是咬著牙。蹲在羅文謙面前。一手緊緊的握著羅文謙的手。羅文謙這廝額上已經滲出密密的汗,不過,此時還咧著嘴沖著貞娘笑,貞娘的眼淚就那么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隨后更緊的握著他的手。
“貞娘,別擔心,我身子挺棒的。”等到三十大板后,羅文謙人已經有些暈。卻仍兀自笑著道。
這廝就是逞能,貞娘急的跺腳,一邊龔郎中已經上前,為羅文謙處理傷事。
倒是有衙差來阻止,卻被海瑞揮手趕了下去了,對于李貞娘,海瑞還是記憶深刻的。李家這姑娘,雖說行為讓人有些皺眉,但其精氣神也卻讓海瑞認同。
因此,這回。貞娘讓人給羅文謙處理傷事,他并未阻止。
這時還在大堂上。羅文謙的傷自不能細細整冶,也就是緊急的處理了一下,隨后按照顧程序,羅文謙遞上了訴狀。
海瑞接過訴狀,細細看了一下,就是請求通政司跟義厚生核對那些匯票出處,這個在情理之中,在海瑞想來,便是沒有羅文謙這個訴狀,這一道審核也是必須的。
于是,訴狀便接下了,不過,敲登聞鼓卻是個大事,便是羅文謙也不能回去,在查清事情之前,羅文謙都必須待在通政司里,也算是一種關押。
“大人,妾身夫君有傷在身,還請大人充許妾身留下來照顧夫君。”貞娘卟嗵的一聲跪在羅文謙身邊,沖著堂上的海瑞道,羅大可如今為樣,她怎能放心留羅大哥一個人在通政司里。
“你夫妻二人也算是有情有義,那就留下來吧,不過,該守的規矩不能忘,平日里就在住處,莫要到處走。”海瑞看了李貞娘一眼道。
“是。大人。”貞娘忙不疊點頭,只要讓她留下陪羅大哥,便是住在牢里也無所謂啊。
隨后海瑞揮了揮手,讓一邊的衙差帶人下去。
退堂后,羅文謙跟貞娘兩人就被帶著通政司后院的兩間舊房里,院外有專人把守。
貞娘小心的扶著羅文謙,讓他趴在床上,隨后才把臉貼在羅文謙的肩背上,那飄飄蕩蕩的心才終算有了著落,什么話也沒說,這么多年來,夫妻之間早已心心相印。
“放心,這一關咱們必能過去的。”羅文謙側過臉細細的吻了吻貞娘的眼眉。
“那肯定的。”貞娘兩眼瞇成彎月亮,跟玉姐兒一個模樣。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羅文謙自是由貞娘陪著安心養傷,而海瑞便開始四處搜羅資料,首先是義厚生各分店的被封存的所有賬目一批一批的讓人送來,再又跟東廠和朝廷那邊扯皮,要求調用馮保搜出來的那些匯票。
而這事情也越鬧越大。
“這海瑞,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的。”錦衣衛所里,錢四五在那里跳腳,趙順只是摸著下巴在沉思,這兩位就是主持義厚生這個案子的東廠主官,都是張誠一系,這回本想立下大功,在張公公那里表表忠心的,沒想到事情卻是越弄越復雜。
“趙大人,我看不如咱們這邊先來個屈打成招,做成死案,我就不信了,海瑞那里還能翻天。”錢四五又罵咧咧的道。
“你懂什么?我告訴你,這事若是有一絲疑問被海瑞抓住,那他就是能翻天,海瑞這次起復,那是皇上要借用他的名望,他這剛剛起復,皇上能罷他的官嗎,那豈不成了自掌嘴巴。”趙順有些沒好氣的道。
“那難道就由著海瑞折騰不成,他這一折騰,咱們這邊的案子根本沒法審。”錢四五抱怨的道。
“沒法審就不審了。”趙順很干脆的道。
“啊”錢四五還沒反應過來。
趙順只是冷笑一聲,只是回了句:“這是張公公的意思。”說完,便背著手出去了,心里卻是明白的,那么多的匯票,真要一一查清來處,到時得牽連多少人出來,說不得又是一場朝堂地震,這種事情他們沒必要再夾纏進去了,這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撇清,由著海瑞去弄,反正他不怕得罪人的。
而沒了東廠等人的阻止,整個清查就進展就快的多了。
趕在年前最后兩天,從馮保那里搜出來的匯票便送到了南京通政司,而義厚生各處的賬冊也在早先陸續的送達。
接下來由義厚生各分店管事匯同通政司的知事們開始對賬。
而今年過年。貞娘同羅文謙便只能在通政司過了。
大年三十。外面的鞭炮響了一陣又一陣。貞娘包了包袱餃子,同羅文謙兩人簡單的吃著年夜飯,之前還給海大人那邊送了兩碗,只可惜人家不受,只得端回來。
“咱們一人兩碗。”貞娘將兩碗餃子推給羅文謙,然后看著自己面前的兩碗子,不由的樂呵呵的笑了。
“你吃得下嗎?”羅文謙挑著眉置疑。
“試試。”貞娘斜眼笑看著他。大多都是湯水而已。不過最終兩碗貞娘還是沒吃下,只吃了一碗半。另外半碗自也進了羅文謙的肚子里。
“麟哥兒和玉姐兒不曉得在干什么?”夜里,聽著外面的鞭炮聲,貞娘偎在羅文謙的懷里,年前,她已經讓人將麟哥兒和玉姐兒帶回徽州。
“想他們了?”羅文謙低沉的笑著。
貞娘斜睨了他一眼,這不廢話嘛。
“快了,我前幾天聽海大人說過了,賬目和匯票都已送達,就只剩下核對了。”羅文謙笑道。
“嗯。”貞娘點點頭。
外面的鞭炮聲此起彼復。
而果然的,等大年初五一過。衙門里的賬房和知事們又早早來當差了,繼續查對匯票出處。
幾日后。一張張匯票的出處也出來了。
“這匯票出自石州分店,是隆慶二年開具,是捐給石州府建善堂的,有石州府正堂的大印。”
“這張是淮安分店開具的,是捐給淮安河督,用來建大壩和水閘的。是隆慶五年開具。”
“這張是萬歷二年,山西淮陽水旱災害,由義厚生總堂開具,用來買糧濟災的。”
“嗯,這張是萬歷三年,南直隸,浙江水災,義厚生捐資清淤,筑堤的,應天衙門有記錄在案。”
“這張是萬歷四年,捐資給工部,用來修長城的。”
“嗯,這張是由鹽商王乾德在義厚生開具的,用以購買鹽引鹽業司有記錄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