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會兒。”鴻俊忙示意楊玉環不要說話,“讓我想想。”
他只是不諳人心,卻不笨,前因后果一想,便慢慢地清晰起來。虢國夫人口中所稱的玉藻云……妹妹……也許是另一只狐妖,那只楊玉環所見的白狐!
烏綺雨、玉藻云,兩只狐妖乃是姐妹!剎那間鴻俊抓住了要點,烏綺雨先是奪取了虢國夫人的身軀,再讓玉藻云趁虛而入,占據楊玉環的身體……狐妖以吸魂之術,將書生們的魂魄禁錮在自己體內,再利用這一點,搖身一變,替代科舉考生。
但父親孔宣似乎知道玉藻云的目標是楊玉環,于是幫助她,成功地躲過了這次劫難,鴻俊仿佛看見了玉藻云夤夜前來吸取楊玉環精氣,卻被父親畫在她身上的符咒發動反擊,于是妖力盡毀的一幕。
“符咒是怎么樣的?”鴻俊追問道,“還記得嗎?”
楊玉環遲疑片刻,打量鴻俊,搖了搖頭,當年所繪之處乃是背上,楊玉環尚未親眼所見。
可是烏綺雨將楊玉環抓到觀星臺上,當時的一幕,又是什么意思?鴻俊的心臟狂跳起來,說不定玉藻云還沒有死!此刻正活在楊玉環的體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父親只是封印了狐妖,并未徹底殺死她?
“我再檢查下。”鴻俊二話不說,第三次將手指搭上了楊玉環的脈門。
楊玉環便任鴻俊施為,又說:“那場大病,最后也是孔大夫調了藥,讓我服下,才慢慢好了起來。”
“后來還服藥了嗎?”鴻俊又問。
楊玉環微一笑,答道:“徹底根治了。”
鴻俊最后檢查了一次,什么也沒有發現,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狐妖不知在奪魂之時,發生了什么意外,總之現在再也沒有任何妖力殘留下來。
“恭喜你。”鴻俊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再告訴楊玉環,說,“烏綺雨本想奪走你的身體,但是陰錯陽差,總之,她失敗了,我想這個時間,也許就在你生病的那年前后。”
楊玉環說:“所以她當了十幾年的姐姐?難怪,小時候大姐一直不喜歡我,可在我那場大病后,她便對我照顧有加,這些年來,她竟是……可她既已是妖,為何對我如此關懷呢?”
鴻俊看著楊玉環的雙眼,許久后說道:“也許她是真的想要一個妹妹吧?”
楊玉環眼中噙著淚,沉默良久,而后淚水盈盈淌下,心酸哽咽出聲,答道:“我不敢哭,我的大姐,竟是一只禍國殃民的妖怪。陛下雖開恩不追究我楊家之過,可在我眼中,她無論是妖是人,都是我的大姐,你懂嗎?”
鴻俊沒想到楊玉環竟是哭了起來,漸漸地明白了她的悲傷,虢國夫人雖是狐妖,在她眼中卻是親人——失去親人,何嘗不難過?可她什么也不敢說,更不敢在李隆基面前表現出太多的悲慟。
鴻俊折了下帶著魚腥味的衣袖,湊到楊玉環面前,楊玉環便勉強擦了擦,鴻俊只是默默地陪著她,一句話沒有說。
“我唱首歌給你聽吧?”鴻俊說。
楊玉環沒有回答,鴻俊便低聲唱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那天聽李龜年唱過,他便學了這一首,此刻少年郎聲音低聲唱來,雖無樂聲,卻依舊有著溫婉而撫慰人心的意味。
繁星燦爛,夜風寒冷刺骨,李隆基與李景瓏走在校場上,李景瓏血氣方剛,不畏寒氣,李隆基卻已老了,李景瓏生怕連日操勞,又吹了冷風,回去害皇帝得了風寒,便提議回殿去等,李隆基卻道無妨。
“朕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終日韜光養晦,亦遭受宮內不少人流蠻語的攻擊,現下想起來,與你數年前倒是極像的。”
李景瓏也曾聽聞往事,武后在位時,李隆基為明哲保身,終日廝混,表現出一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架勢,才活到扳倒上官婉兒等人。心道你那是韜光養晦,我是純粹倒霉。
“但人生在世,哪怕金玉蒙塵,總有一天能綻放光輝。”李隆基又說,“這一點,你與朕倒是像的。”
李景瓏忙道不敢,答道:“若無驅魔司一眾弟兄拼死降妖,臣如今不過也只是個混混罷了。”
李隆基笑了起來,拍了拍李景瓏的肩膀,頗有感觸道:“可你一旦選擇了這條路,須知往后便不大好走。雖然這么說不近人情,也許,你們在亨兒麾下,永遠都不會有露面的一天。”
李景瓏今夜聽李亨那一句“愿你這把利劍,永遠不要有出鞘的機會”,便已心下了然。驅魔司的力量是一把雙刃劍,可守護大唐,一旦反叛,也將動搖國家根基,引發生靈涂炭。如今李隆基再提此,便是警告。
按理說,讓驅魔司永遠不對朝堂產生威脅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保持絕對的獨立,不參政,不結黨,不得功名,甚至沒有任何議政的機會,哪怕朝中大臣,也不能對驅魔司了解太多。
李隆基的意思十分明顯,從此以后,你們就不要奢望有什么加官進爵,昭告天下論功行賞,與朝廷大臣打交道,并參與朝政的機會了,必須只聽命于太子,且低調出事,不出風頭,否則一旦得到太多百姓的崇拜,威望日盛,只恐怕往后麻煩只會越來越多。
這也是李隆基想到的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可是男兒一生在世,又有幾許人能接受默默無聞地過一生?
李景瓏沉默片刻,說道:“臣都明白。”
李隆基便點了點頭。
馬車中,鴻俊唱到最后一句,楊玉環的心情終于平復下來,雙眼依舊發紅,嘴角帶著一抹凄然微笑。
“你這次回長安。”楊玉環問,“就是來查清父母之事的嗎?”
鴻俊點頭,楊玉環說:“你外祖父家經那場瘟疫,已快無人了,但你母舅家,生前是河西的望族,你外祖父曾任河西節度使,猶記得你有一位舅舅,叫什么倒是忘了,十五年前便升任晉昌郡刺史,后因治匈奴一事被貶,也不知貶到了沙州還是瓜州。”
“你們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有需要,便到丞相府去,遣管家朝我哥說一聲,到時替你查查,待他回朝述職之時,也好有個親人團聚的念想。”
鴻俊忙道謝,楊玉環又拿出側旁放的一個食盒,說:“你喜歡的糕點,我還給你順帶捎了些。”
“謝謝!”這次鴻俊可是真心的了,頓時笑逐顏開。
鴻俊離了馬車,天氣冷,讓楊玉環不要下來了,李隆基便與李景瓏踱了回來,馬車回轉,李景瓏眉頭微微地擰著,看了眼鴻俊。
鴻俊發現李景瓏與皇帝談完后,似乎有點兒沮喪,便問道:“怎么啦?”
李景瓏不答,鴻俊便打開盒子,說:“給你吃一塊吧,高興點兒。”
“真羨慕你。”李景瓏正色道,“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鴻俊笑了起來,他在聽到父母往事時,其實有點悲傷,卻又感覺到了快樂,仿佛在知悉往事的人面前,找到了一種奇特的歸屬感。正當楊玉環談到早已沒有記憶的父親、母親的名字時,就像令他與人族產生一種奇異的聯系——他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這包羅萬象的紅塵世界,以一個理所當然的態度,接納了他。
當夜鴻俊與李景瓏回到驅魔司時,每個房間都亮著溫暖的黃色燈光,就連鯉魚妖的池塘旁也點著一盞琉璃燈。
鴻俊打了個呵欠,李景瓏正色道:“這個時候,你在想什么?”
鴻俊想了想,不待他回答,李景瓏便說:“我想挨個房間敲開,和他們說說話。”
鴻俊站在走廊里,看著房門后的燈火,說:“我覺得這么看上去,真好。”
李景瓏“嗯”了聲,點頭道:“所以還是算了,早點休息,明兒上華清宮泡溫泉去。”
“真的嗎?!”鴻俊歡呼道。
“什么?”房里人聽到響動,李景瓏卻快步轉身走了,裘永思并未多問,鴻俊便回到房內睡下。
一夜后,李景瓏起床時見裘永思、莫日根與阿泰、鴻俊、鯉魚妖四人一魚站在驅魔司正門外,正在研究那扇大門。
“長史早。”莫日根笑道。